李萍沉吟道:“大汗本日还跟你说了些甚么?”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导方略、传交锦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你二师父和蓉儿活着,定能猜想得出。只恨我是个笨拙的乡间女子,只越想越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

郭靖自黄蓉身后,忽忽神伤,常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周游,痴聪慧呆,每常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安慰,他就似没有闻声。世人得知情由,知贰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筹划伐金,自也得空理睬。这日在大汗金帐当入彀议南征,诸将各献战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授这锦囊给我之时,脸上神采非常非常,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来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极刑。”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又何必弄损火漆,只消挑破锦囊,转头织补归原,决无涓滴马脚。”郭靖大喜。李萍取详确针,悄悄挑开锦锻上的丝络,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都身上凉了半截。

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顿时从屋顶射了出去。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另有甚么好玩?”

睡到第二日凌晨,忽觉脸上冰冷,有物蠕蠕而动。他不及展开眼睛,当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本来刚才是小红马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相逢,亲热了一阵。他为欧阳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寻食,昨晚雄师苦战,它仗着捷足机灵,竟然逃过了祸患,现在又把仆人找到。

窝阔台与拖雷明显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不攻,心下迷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脸露浅笑,问道:“不攻大梁便如何?”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说说明白。”

本来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窝阔台、拖雷、郭靖全军破金以后,当即移师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腕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便即封为大蒙古国宋王,以临安为都,统御宋朝江山。但若怀有异心,不遵诏命或弃军逃遁,窝阔台与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正法。密令用蒙古新字誊写,郭靖在蒙古日久,也已学问。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相互拥抱,大呼:“奇策!”成吉思汗向郭靖浅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陷大梁以后如何?”郭靖深思很久,点头道:“不攻大梁。”

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中,发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恰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前给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没法抽身,好轻易待他退开,两个劲敌却又攻上,不由悄悄叫苦,只得打起精力,以摆布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半晌,欧阳锋与裘千仞悄悄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就欧裘一人便能胜他,那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挡西毒、右拒铁掌,两人一时竟何如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伤,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刚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仓猝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不住喘气,倘若周伯通到来稍迟,欧阳锋这一推他多数挡架不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仇,本日这一日该当伴随母亲了,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老军看管,一问之下,本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

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雄师如土崩崩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夙来傲慢残暴,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本身带领雄师班师。速不台与哲别直追到本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边基辅城四周,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将投降的基辅至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罗斯大片草原自此耐久嗟叹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厥后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安闲山冈上深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当时他宗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统辖新征服诸国,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率领,左军由四子拖雷率领,右军由郭靖率领。

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庄,只见各处折弓断箭,人马尸骨枕藉,偶而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兵士收回几声惨呼。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黄蓉,不由伤痛欲绝。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人。排闼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处。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记念故里,想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汗,瞧他有何话说。”郭靖喜道:“妈,你怎不早说?我们共归故里,原是美事,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拜别。

郭靖逃出石屋,眼里见人马来去奔驰,耳入耳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两边士卒着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歇息。恶斗了这半夜,这一躺下来,只觉满身筋骨酸痛欲裂,固然挂念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脱,躺了一阵,便即沉甜睡去。

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大家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以后,你们三人在大金天子的金銮殿上集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从怀里取出锦囊,每人托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私行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查验囊口有无破坏。”三人一齐拜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

他呆立半晌,上马东行。小红马奔驰敏捷,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雄师。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比武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中周伯通最为兴高采烈,但感觉平生大小数千战,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俄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手算是两个仇敌,欧阳锋、裘千仞两个臭贼天然也是两个仇敌。你以一敌四,尝尝成不成?这新奇玩意儿你可向来没玩过罢?”

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承诺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我们在北国一住二十年,虽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里。咱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故居住下,你也不是妄图繁华繁华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公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很多难处。”

丘处机随雄师东归,一起上力劝大汗恤民少杀。成吉思汗虽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当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

郭靖问明地点,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揭帐进内,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光辉,花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打劫来的贵重宝贝。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出去,浅笑着站起驱逐。

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没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老头,尽缠住我干甚么?”

郭靖道:“妈,这很多东西那边来的?”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实在我们清寒惯了,那用得着这很多物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奉侍母亲的婢女,都是雄师掳来的女奴。

三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别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本日跟她必当有很多话说,那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来。

郭靖疲累已极,双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仓猝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呼:“别走,别走,陪我玩儿。”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身子不能留空,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导他足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此时人影已模糊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消减,远不如刚才黑战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绝望,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手。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俄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担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当中,见他返来,不由大喜。华筝公主自更欢乐。

成吉思汗宣召全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说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日耐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我军取了金国中都以后,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本身猛攻,只得冒死闪躲。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伤害时我会帮你。”但在这乌黑一团当中,只要着了任谁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即使过后相救,又怎来得及?

郭靖去了半晌,低头沮丧的返来。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这儿干甚么?”李萍沉默。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以后,让我再奉母回籍,当时衣锦荣归,难道光彩很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喜色,只点头不准。”

郭靖道:“我猜想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天子所居之地,但是驻兵未几,一见我师逼近,金国自必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非常之一。从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中到不了一停,加上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在大梁城外休兵养锐,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倘若强攻大梁,孔殷难拔,反易腹背受敌。”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

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常日行事极其痴钝,何故用兵却又如此机灵?”郭靖将熟读《破金要诀》之事说了。成吉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飞如安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语一一陈述。成吉思汗不语,背动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跟这位大豪杰交一比武。本日人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大有孤单之意。

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雄师东还,用时甚久,回到斡难河边后大宴祝捷,疗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脚等丐帮帮众前后告别南归。又过数月,目睹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议伐金。

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几乎颠仆。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郭靖百忙当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边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

他取出一幅舆图,摊在案上,三人看后,尽皆惊奇。本来那是一幅大梁四周的舆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线路,如何拊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又惊又佩。郭靖心下钦服:“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之法,这是堆积中华名将数千年的聪明,不算希罕。大汗不识字不读书,那是天纵奇才,天生的贤明。”

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儿既死,孩儿是毕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包涵,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甚担心。”郭靖道:“大汗如何?”李萍道:“这几日大汗俄然对咱娘儿优遇非常,金银珠宝,犒赏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脾气,很有所知,看来此中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我们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结婚。”李萍道:“结婚是件美事,大汗多数不知你心中不肯,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率领雄师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点头道:“我偶然繁华,大汗深知。我叛他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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