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茫周游,不知该赴那边,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惨状当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很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来这报仇之事,一定就是对了。

行未几时,前面灰尘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向东。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支撑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有力站起。是时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不肯舍却母亲尸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连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的角落,两人一齐坐下。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悄悄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天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短剑,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一面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短剑,指着柄上“郭靖”两字,说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可知是甚么意义?”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成忘了靖康之耻。”

是非善恶

郭靖心想:“归副本日难脱重围,与其为别人所擒,不如将这场功绩送给师父。”便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右首有个土冈,抱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坑,把母亲尸身放入,目睹短剑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平生劳苦,抚养本身成人,不料竟葬身于此,伤痛中伏地大哭。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存亡又有甚么大不了?只要平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此人间走一遭。倘若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过恶。你记取我的话罢!”她凝目向郭靖望了很久,神采极是和顺,说道:“儿子,你好好照顾本身!”说着举起短剑堵截他手上绳索,不待郭靖回身,便即转过剑尖,刺入本身胸膛。

郭靖点头,回到本身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遴选八匹骏马。倘若大汗点兵追逐,便可和母亲轮换乘坐,以节马力,易于脱逃。

他一言不发,迈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绝壁之下,发挥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临时一避,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前面喊声大振,一彪军马冲到,火光中看得明白,抢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恰是建国四杰之一的赤老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回身奔逃,反而直突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喊。

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平生苦练技艺,练到现在,又如何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技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谁欢愉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毕生忧?,给我害苦了的人可实在很多。”

成吉思汗道:“带他母亲来。”两名亲兵押着李萍从帐后出来。

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睇着他,等他说话。金帐中数百人默无声气,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却又说不下去了。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诸将大喊,猱身齐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用力拉扯,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当中,他抱起母亲直奔而出。

豪杰之士,当此时此情,也不须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别人,勿以我为念。”拖雷长叹一声,说道:“华筝妹子是永久不肯另嫁别人的。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当时我自当派人护送。”郭靖忙道:“不,不消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徒增烦恼。”拖雷沉默,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罢,我送你一程。”

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兵将一齐上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那颜南归。”郭靖举目望去,公然尽是曾随他出世入死、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打动,说道:“我获咎大汗,当受酷刑。你们放我逃生,给大汗晓得了,必受重罚。”众军道:“将军待我等恩德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郭靖双手脱缚,急来掠取,但那短剑锋锐非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动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李萍道:“是啊。杨家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身败名裂,那也不消多说了,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玷辱了他的英名。”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莫非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鬼域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两人并骑南驰,直行出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罢!”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上马互拜,搂抱了一会,挥泪而别。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光阴暖,青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皆怵目惊心。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火食尽见花。’我中原斑斓国土,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几行字怔怔入迷,悲从中来,不由泪下。

郭靖见那只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晓得本日已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号令,攻打本身邦国?”成吉思汗听他出言挺撞,更加愤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双手给粗索紧紧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边,没法抵挡,大呼:“你与大宋联盟攻金,半途背弃盟约,言而无信,算甚么豪杰?”成吉思汗大怒,飞脚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当时南下攻宋,岂是背信?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讨情。

敌阵虽已冲出,但纵马所向,却与绝壁地点恰好相反,越奔相距越远。该当纵马南逃,还是先上绝壁?心下计议不决,大将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下将令,不成放箭伤人,务须活捉郭靖。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更稀有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好步地,防他逃逸。

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呼:“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皮裤,想是睡梦中获得讯息,赶来讨情。他直闯进帐,叫道:“大汗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经救你救我性命,虽犯极刑,不成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返来。”刀斧手将郭靖押回。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拖雷、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堕泪,只道李萍贪恐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均各暗喜。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不然先将你母亲一刀两段,这但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只吓得心胆俱裂,低头深思,不知如何是好。

帐内燃着数十枝牛油巨烛,晖映有如白天。成吉思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爱女许你为妻。小贼,你胆敢叛我?”

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顿时,满是斑斑血迹。若不是大汗命令必须活捉,蒙古兵将不敢放箭,厮杀时又均容让三分,不然郭靖即使神勇,又怎能凸起重围?他手上只觉母切身子已然冰冷,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前面追兵渐远,但天气也已敞亮。身处蒙古要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摆脱追兵,逃归故里?

哲别跃上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弓、长枪,尽数交给郭靖,又牵过本身坐骑,把马缰塞在他手里,说道:“你去罢,我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郭靖惊诧,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莫非我不是男人汉大丈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我东征西讨,立下很多汗马功绩。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靖犹自游移。哲别道:“我只怕部下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是你西征旧部。你且畴昔问问,他们肯不肯妄图繁华拿你?”

他于大汗所赐金珠一介不取,连同那柄虎头金刀也留在帐中,除下那颜的元帅服色,换上了平常皮裘。他自幼发展大漠,本日一去,永不再回,心中不由难过,对着居住日久的陈帐篷怔怔的出了会神,目睹天气已黑,又回母亲帐来。

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发展蒙古,就跟蒙前人普通无异。赵宋赃官勾搭金人,害死你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焉有本日?你不能做个害死母亲之人。盼你转意转意,禀承大汗令旨,今后反可善待宋人,让南朝百姓过太常日子。”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承诺,但想起母亲常日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委实摆布难堪。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忠报国,到头来仍然正法。你为我平了赵宋,我本日当着世人之前,承诺封你为宋王,让你统御南朝江山。你是南朝人,做南朝的大王,好都雅待南朝人,并非叛国、背弃本身宗族。”郭靖昂然道:“我非敢不奉大汗号令。但要我攻打本身邦国,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服从。”

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斑点,终究消逝,怅望南天,悄立很久,这才郁郁而回。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长右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翻身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身,顺手将那什长摔在马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气呵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挟,动摇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追来。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了这小红马快去罢。”又将一个承担放在鞍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第三十九回

“完颜洪烈、摩诃末他们天然是好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号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母亲。”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策马驰近,翻身上马,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用心替哲别粉饰,以免成吉思汗晓得内幕。

郭靖见了母亲,叫道:“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

翻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回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俄然帐门开处,光火刺眼,大将赤老温站在帐门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驸马!”他身后军士无数,均手执长矛。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劝止不住,但深思:“母亲既已为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跟着赤老温走向金帐。只见帐外摆列着大汗的无数箭筒卫士,手执长矛大戟,步队远远伸展出去。赤老温道:“大汗有令将你捆绑。这可要获咎了,驸马爷莫怪。”郭靖点点头,反手就缚,走进帐中。

正要纵马而行,俄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起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尽皆变色。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但是公开背叛了。”叫道:“郭靖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

目睹军马奔近,烟尘中飕飕声响,一箭飞来,正中长矛。这一箭劲道极猛,郭靖只觉手中长矛一震,锋芒竟给射断。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开端来,只见一名将军勒住部下,单骑过来,恰是当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我归去么?”哲别道:“恰是。”

世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灯号。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郭靖道:“妈,你白叟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李萍道:“恰是,你快去清算,可别泄漏了形迹。”

但听得号角急吹,将士纷繁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承诺,探她鼻息,早已断气。他抱着母亲尸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他慌不择路的奔了一阵,目睹东南西北都是蒙古将士,他即使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万蒙古精兵?倘若骑在小红马背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的尸身步行,可万难出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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