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交旧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平日的教诲,厥后本身接任铁掌帮帮主,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警告该当如何为国为民,“铁掌”二字,原是铁面忘我、毒手除奸之意,那知本身年事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主旨相违。沉迷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蜂聚聚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险恶渊薮。一昂首,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本身,蓦地间天良发明,但觉平生行事,很多皆为伤天害理,不由满身盗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经验得是。”转过身来,踊身便往崖下跃去。
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恰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俄然站起家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除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豪杰大侠士,我是奸棍,你是向来没作过好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平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暴徒,若非赃官贪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切,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化这才杀他。老叫化贪饮贪食,小事胡涂,但是平生向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脱手,不必讲甚么仁义品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本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比武,倘跟老毒物斗了个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
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上的话。”郭靖传闻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诘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朱相爷果然聪明,猜到了我苦衷。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上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倾慕一个未婚男人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合适,说他这冒莽撞失的傻小子,还没立室娶妻,我很欢乐。”想到此处,俄然轻叫:“啊哟!不对。”郭靖忙问:“如何?”黄蓉浅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上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括’,说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这朱相爷为牲口。但这可将一灯师伯也一并骂出来啦!那就无礼之极。”
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歇息一会罢,天将拂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力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谁强谁弱?”
裘千仞几句话将世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目睹他侧身遁藏,裘千仞足上用力,正要窜出,俄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劈面劈到。
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道:“好,那么待明日论剑以后,再取你狗命。”锳姑却厉声叫道:“死朋友,我怎能比及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滑之人就讲奸滑。现下是摆了然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何如得我们?”
裘千仞神采惨白,目睹凶多吉少,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墨客道:“你作歹多端,大家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敌手。但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那一名平生没杀过人、没犯过罪过错事的,就请上来脱手。鄙人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豪杰。”
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欧阳锋听黄蓉出口挖苦,涓滴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蟆功的劲力。
华山论剑
洪七公当今后颈为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掌击,几乎送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病愈。那是他平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打击。
两人初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均是只决胜负,不关存亡。第三次海上相斗,存亡只隔一线,但洪七公部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真正各出尽力,再无半点包涵。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较前更加狠辣,只要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不免命丧本地。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师父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多么豪杰,平生尽忠报国,是一条铁铮铮的豪杰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搭,通敌卖国,死了有何脸孔去见你师父?你上华山来,妄图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一定能独魁群雄,即使当世无敌,天下豪杰能服你这卖国奸棍么?”
周伯通尚不知本身与锳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含混糊,一时难明,回过甚来,见锳姑身边多了数人,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本身背后。
周伯通不敢直视锳姑,背向着她,说道:“锳姑,你不是这老儿的敌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锳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周伯通一楞,道:“甚么,我的儿子?”锳姑道:“恰是,害了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
一灯转过身来,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豪杰比肩抢先?老衲本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场胶葛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美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说着又合什施礼,携着裘千仞的手,迳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师父而去。
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目睹身前个个都是劲敌,情势之险,平生从所未遇,双掌一拍,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一个劲敌,这等奸罪过动,亏你们干得出来。”
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如你输在我爹爹手里,你别气闷,我烧一百样好菜给你吃,有些是我新近想出来的,教你赢了当然欢乐,输了结也高兴。”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肠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贿赂,刁钻古怪,一心就盼本身爹爹得胜。”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锳姑大怒,厉声道:“你干甚么?”周伯通自她呈现,一向胆战心惊,给她这么劈面一喝,叫声:“啊哟!”回身急向山下奔去。锳姑道:“你到那边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呼:“我肚子痛,要拉屎。”锳姑微微一怔,不加理睬,仍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满是屎,臭死啦,你别来。”锳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此次再给他走脱,而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睬他拉屎是真是假,不断步的追逐。周伯通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锳姑吓得不敢走近,本身便可乘机溜走,不料惶急之下,大呼一声,当真屎尿齐流。
洪七公尚未答复,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甚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背后攻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希冀老叫化再能饶你。”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起首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大家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别离想到本身平生当中所犯的不对。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不对。周伯通与锳姑对望一眼,想起平生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很多,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心惊担忧,大是不孝,至于哄人被骗、讹诈作弄之事,更加屈指难数。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俄然玉轮隐没,天气转黑。这是拂晓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眼随即拂晓。两人恐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各自严守流派,不敢抢攻。
黄蓉道:“您白叟家和我爹爹向来难分高低,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如何还是你敌手?待会晤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端庄。”
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容,神采甚是慈爱,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交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多谢你救了我徒儿小命!”一灯浅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什施礼,回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如何就走了?”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惭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这一脱手必是极短长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他杀。正自错愕,俄然身边灰影明灭,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盘膝坐着,左臂伸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回,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转头是岸,你既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且不迟。”
锳姑见他背向本身,恰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早退迟比。老叫化,你本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动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左手本来放在背后,俄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这儿呢,还是换个宽广的地点?”
第四十回
洪七公听她语气当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情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消跟我绕弯儿说话,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跟黄老邪比武,我只用本来的武功就是。”
郭靖与黄蓉见这对朋友越奔越远,前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甚来,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很久,站起家来,道:“走罢!”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
郭靖与黄蓉仓猝跃起,站在洪七公身边,回过甚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本地。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大为惊奇。
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本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本地僻静之极,又有黄药师这大妙手在旁护持互助,他顺顺利利的以九阴真经总旨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病愈,又半年而神功尽复。黄药师因顾虑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鲁有脚相遇,因此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郭靖不去理睬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只是想着刚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忧?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平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暴徒。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问心无愧。瞧师父批评裘千仞之时,多么神威凛冽。这裘千仞的武功一定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堪正,气势先就馁了。只要我将一身武服从于仗义为善,又何必将工夫丢弃忘怀?”这番事理实在夷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佩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目睹搏斗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刀下,心中对兵器交战大为仇恨,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他夙来爱护洪七公,恩师这番言行,比之丘处机的空言开导,自有效很多。经此一反一覆,他为善之心却更坚一层了。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由气为之夺。
锳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有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同归于尽,俄然一股拳风从耳畔掠过,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仓猝缩回击臂,架开从旁袭来的一拳,怒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倒是周伯通见锳姑势危,发挥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工夫,解开了他这铁掌绝招。
那墨客颠末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傩其枝!”黄蓉听他讽刺本身,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墨客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这一棒来得高耸之极,裘千仞左掌飞起,正待翻腕带住棒端,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顷刻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裘千仞大惊,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至,站在本地。
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急,洪七公也一向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藐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公然非同小可,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仇敌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动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加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不如最后那两条这般熟谙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