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俄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槐树只踢得不住摇摆,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动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槐树用力摇摆,似要拔将起来。那槐树虽非非常粗大,却那边拔得它起?他大声大呼:“你亲口承诺的,莫非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如何承诺了的事不算数?”喊到厥后,声音垂垂沙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但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间断为两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柄伞。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夹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碰到小溪阻路,纵跃即过。半晌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鲜明并列着两座宅兆,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上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那怪客嘲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忧愁愤激,殊无欢乐之意。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家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我们就这么分离了么?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悲伤,又见他一张丑脸虽鲜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却尽是求恳之色,不由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上神采又是欢乐,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伤,本身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悄悄伸出双手,搂住了他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一向悄立不动,只要当“风月无恋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收回一声极轻极轻的感喟。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导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本来这一指导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边去?”左掌跟着击出,双掌连发,啪啪两响,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鲜血淋漓。

第一回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叫了声:“表妹!”待要禁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相互望了几眼,忍不住格格而笑,一面荡舟近前,走登陆来。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当中透暴露一股忧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采,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轻声道:“如果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俄然间目现凶光,恶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边去了?”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衿,道:“老伯伯,如许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扯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暗香鲜美,与刚才所吃的大不不异,咧嘴向程英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说道:“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负如许个小女孩甚为不该,丑恶的脸上暴露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但是一只手在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此次第三次点窜,改正了很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因为获得了读者们的斧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接收了批评者与研讨会中会商的成果。仍有很多较着的缺点没法挽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敷之处,但愿写信奉告我。我把每一名读者都当作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体贴,天然永久是欢迎的。

鸡尺溪头风波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模糊歌声归桌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我们跟他去。”三个女伴怯懦,忙道:“快回家去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扁扁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害臊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前后走入了桑树丛后。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神采惨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以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你别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呼:“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以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如何不等我?”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回身便走。程英奔出了几步,见怪客头上汩汩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稳定了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俄然醒转,再抓住本身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但见他满脸鲜血,甚为不幸,本身安抚本身:“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浅笑道:“我天然认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俄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他……这小牲口在那边?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很惊骇,脸上却仍带着浅笑,颤声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牲口计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温和,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摩左臂,道:“我给你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边,俄然健忘了。”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幻成了两小我影。一个是拈花浅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倒是长身玉立、神情萧洒的少年。两人并肩而立。

怪客呆呆瞪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存亡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打痛了本身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牲口。”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我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今后,永久跟着爹爹在一起。”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晓得,我晓得。我是你的寄父啊,你不认得了吗?”程英微微点头,道:“我没寄父。”怪客大呼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阿沅,你连寄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一阵轻柔委宛的歌声,飘在烟水濛濛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划子当中,船里五个少女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恰是越女采莲的景象,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候、时候、地点、风景以及越女的面貌、穿着、金饰、表情,无一不描画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怀,自近而远,余意不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是非句中。宋人非论达官朱紫,或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常常便是欧词。

他狠狠的凝睇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没掉下来。那怪客着力摇摆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另有甚么用?”蓦地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着身子,往身边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顿时晕了畴昔,倒在地下。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久不分开我,年纪一大,便将畴昔的说话都忘了,只记取这个新了解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高兴啊!”低头细心再瞧程英,说道:“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准你走,不准你跟那小白脸牲口走。”说着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鼓掌笑道:“你没糖,说话哄人,也不害臊。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边。”手指远处两株矗立的槐树,道:“就在那边。”

此时天气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我们归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阿谁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我大妈也死了。”

划子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高低,别的两个都只九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当时嘉兴属于两浙路秀州。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千百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垂垂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模糊送来两句:“风月无恋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人满头乱发,髯毛也蓬疏松松如刺猬普通,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但是满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腐褴褛。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从不上,先还留步等了几次,到厥后不耐烦起来,俄然回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夹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面前挪动。陆无双惊骇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那怪客那边理她,反走得更加快了。陆无双仰开端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模糊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冒死的大呼大嚷。程英却默不出声。

陆无双见他神情冲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程英见他俄然间声色俱厉,内心惊骇,低声道:“我……我……我不晓得。”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如许。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分开我,但是非跟他走不成。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典,分开我内心很难过,呸!都是哄人的大话。你如果然悲伤,又如何不哭?”

怪客嗟叹了一声,却不答复。程英胆量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实在猛恶,头上伤得好生短长,转眼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渗入。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边,叹道:“你又救我何为?还不如让我死了洁净。”程英见他醒转,非常欢畅,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点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内心痛。”程英听得奇特,心想:“如何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反而头上不痛内心痛?”当下也未几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风月无情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如何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活力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如果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都雅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难过之意。”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年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在阿沅早长大啦,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元那小牲口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问道:“陆展元?”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本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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