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旬日,赵志敬便只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西席祖听。杨过自头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浑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获得赵志敬另有狡计。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杨过道:“你今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迟误,只得道:“你如乖乖地,我打你何为?”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只要再打我一下,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要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调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见杨过衣衫扯烂,脸孔青肿,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清算,拉了他手,奔到宫前堆积。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群情,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莫非不是女子?可见女子当中也尽有能人,却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伯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好生悔怨,目睹他虽满身受伤,却越斗越勇,最后迫于无法,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穴道。杨过躺在地下转动不得,眼中满含喜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平了?”杨过双眼瞪视,毫无屈就之意。赵志敬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妙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毫不致呼吸急喘,现动手脚天然不累,只心中恼得短长,难以宁定。
全真教由王重阳初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赵志敬、崔志方等人会合东南角空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定甲乙。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技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你闻声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拜见师父。”全真门人多数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后辈,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羽士,狗羽士,你打死我罢!”当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当中,师徒就如父子普通,师父就要正法弟子,为徒的常常也不敢抵挡。杨过竟然胆敢唾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赵志敬气得神采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俄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咬住他右手食指,着力咬紧,牙齿深切肉里。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目睹很多年纪与本身相若的小羽士或俗家少年技艺精熟,各有特长,并无恋慕之心,却生挟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采间忿忿不平,成心要使他出丑,待两名小羽士比过东西,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肝火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啪的一声,顿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道:“你到那边去?”杨过道:“快罢休,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以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西席伯覆查一次,指导窍要。”赵志敬心中老迈不肯,但师伯之言那敢违背,只得躬身承诺。杨过此时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兴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敬肝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甚顶击去。杨过大呼:“丘师祖!”丘处机惊诧转头,问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为难堪,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以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表面峻厉,内心却甚慈爱,想起孤儿不幸,朗声道:“志敬,你好好顾问这个孩儿,如有差失,我返来唯你是问。”赵志敬只得又承诺了。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义扣问这话真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他起来的。”
心入彀较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赵志敬道:“我传你工夫,打你何为?”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大出料想以外,渐渐走近,严加防备,怕他有甚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工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娘家工夫自外向内者分歧。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服膺住了。”因而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掌。此时他有了防备,杨过要待还手,那边还能近身?瞬息之间,给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也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本身门徒,以动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但杨过瞎缠猛打,势如冒死,倒似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普通,虽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涓滴不见畏缩。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眼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口诀,实在工夫却涓滴没学到,若论技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不同。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即知师父是在作弄本身,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没法可想,目睹掌西席祖慈和,如向他诉说,他也不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本身,只要待丘师祖返来再说。但数月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幸亏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挺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乎,心中只想:“这些饭桶工夫,学会了也只要个屁用,老子越不学,工夫越加强些!”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挟恨愈烈,不肯吃面前亏,脸上可越加恭敬。
杨过见世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讽刺,不由得肝火转盛,把心一横,暗道:“本日把命拚了就是。”便即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羽士猛击畴昔。那小羽士见他一了局既不可礼,亦不按门规谦逊请教,已自惊奇,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加吃惊,不由得连连发展。杨过早把存亡置之度外,猛冲上去着着进逼。那小羽士退了几步,见他下盘踏实,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安身不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红七处,马钰的徒子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固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然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导,是以每年大较,长真子谭氏门人倒也不输于其他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高低都想到全真教虽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妙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大家勤练苦修,比昔日更着意了几分。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你师父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迟误了过儿工夫,这一趟你就不消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如何?跟谁打斗了?”赵志敬大急,心想丘师伯得知真相,必定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张,见到赵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答复。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模样?到底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峻厉,更加惊骇。
一师一徒瞋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良策来措置这恶劣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镗响起,倒是掌教调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违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有几招拳脚与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羽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涓滴无误,只道他临试怯场,美意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讽刺嘲笑。全真弟子多数是良善之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将群道打得一败涂地,获咎的人多了,很有很多在郭靖部下吃了苦头之人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波折,虽一定就是歹意,但要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也是人之常情。
杨过得意欧阳锋授以内功法门,时加修习,已有了些根柢。赵志敬大怒之下,又瞧他小小孩童,涓滴未加防备,给他紧抱狠咬,竟挣之不脱,十指连心,手指受痛,最难堪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怒,即使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力,喀的一响,直咬抵骨。赵志敬大呼:“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去,这才捏住他下颚,将右手食指抽出。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而后这根手指的力道必较昔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赵志敬指着场中刚才比武得胜的小羽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跟他比试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涓滴技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年工夫,怎说不会涓滴技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敬道:“你怠惰贪玩,不肯勤奋,拳脚天然陌生。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念不生。’下两句是甚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晖映满神京。”赵志敬道:“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欠去无余。’下两句是甚么?”杨过答道:“积年尘垢揩磨尽,遍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浅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几句法门,了局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对劲,脸上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不竭推三阻四,快快了局去罢。”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牲口,你当真不想活了?”杨过骂道:“狗贼,臭羽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告饶的没用家伙,你才是牲口!”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功,考核这一年来大家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勤练不息。
当日晚餐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当中,垂手叫了声:“师父!”现在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策画多时,心想:“这孩子这等恶劣,此时已如此桀骜倔强,今后武功高了,另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工夫,不传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渐渐出去,目光明灭,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垂须活力,俄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工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委,说他本身不肯勤奋。”
他撕下杨过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亏无人在旁,此事若为旁人晓得,江湖上鼓吹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指骨,当真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说:“不是打斗,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扯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刚才师祖爷经验弟子要乖乖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如何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以后,弟子想师祖爷经验得是,弟子此后要力求长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希冀。”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听得神采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俄然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回身逃脱,一不谨慎,摔入了山坑。幸亏我师父赶来,救我起来。”
赵志敬与杨过达到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其毒手。本座和两位师弟构和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本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大家即行清算,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内心,深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工夫?他多数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怀,又向赵志敬就教。赵志敬还是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普通无异,这才信赖非假,料得他如胡乱假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不异。
赵志敬暗自对劲,心道:“你违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亏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