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博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实在工夫,确是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以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用心苦思,创出了禁止他诸般武功的奇妙体例。就都刻在这里了。”杨过喜道:“这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天然赛过了这些臭羽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领不敷。”杨过满脸通红,甚感惭愧。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领。”小龙女道:“各派武功家数分歧。柔网势以后是夭矫空碧,是祖师婆婆自创的工夫。你好好学罢!”因而授了他十几招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柔网势”学全了,练习谙练。小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截。最后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双掌空地中窜了出去。小龙女候在一边,纤手一伸,挡回麻雀。杨过持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速,便是时候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脱。小龙女挡回让他再练。

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繁飞出,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回。群雀骤得自在,那能不四狼藉飞?但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聚在她胸前三尺以内。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晓得我派的来源。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人难分高低,厥后王重阳因组义军抵挡金兵,日夜繁忙,祖师婆婆却用心练武,终究高出了他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武林中的俗事,不喜夸耀,是以江湖上晓得她名头的人却很少。厥后王重阳举义失利,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研讨武学自遣,祖师婆婆当时却表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是以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住。来,我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前辈留下来的遗址。”

普通修习内功之道,多为加强内力。一样的一拳一脚、一掌一剑,在内力平平之人使来,不过令仇敌跌倒受伤,或以之拆解敌手来招。但内力一经加强,悄悄一掌,便可使敌重伤呕血,甚或一命呜呼;挥剑架出,可将敌手沉重攻来之兵刃反弹自伤,将敌手虎口震裂,甚或兵刃脱手高飞。武功凹凸常常便决于内力之深浅。当年郭靖在蒙古大漠随江南六怪学练武功,进境甚慢,厥后得全真派丹阳子马钰授以上乘内功,修习以后,不知不觉便手脚矫捷,体力大增,习武时进步便速。古墓派武学修习内功之法与普通武功大异,内功渐高,学者单身轻足健,脱手快速,于凡人收回一招的时候中可连发三四招,但招力却并不呼应而增。盖轻盈与厚重相对,既求轻盈即不能厚重,厚重若得,轻盈便须呼应舍离。

杨过鼓掌道:“本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里赢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里可又更加高兴了。”小龙女淡淡的道:“你住在这里,本来不很高兴。嫌气闷了,不好玩,是不是?”杨过道:“不,跟你在一起,不管在甚么处所,都是挺高兴的。”小龙女微微一笑,摇点头,领着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独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道:“姑姑,这间屋子为甚么建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研讨武学的地点,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剑,西角修习内功。”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杨过大为高兴,向后倒翻了个筋斗,说道:“姑姑,我如得能和你联手痛打牛鼻子,挑了全真教,那可真欢愉死我了!”小龙女道:“全真教是挑不了的,这些牛鼻子不过害死了孙婆婆,别的也没做甚么好事。我们只找郝大通一人计帐便是。我师父说,这些牛鼻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扶危解困,还做了很多功德呢,算得是侠义道吧!”杨过道:“江湖上总有很多好人,咱两个联手对敌,来打碎人好了。”小龙女道:“好人随他自管自坏去,不跟我们相干。咱两个在这古墓当中,安闲清闲,好人也害我们不到。”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创此武学,只旨在赛过其心中爱侣王重阳,但求于对方出乎不料之时,在厥后颈或背心悄悄拍上一掌,或戳中一指,既不欲其真感痛苦,更不肯对方受伤,只须两边哈哈一笑,王重阳束手认输,便心愿已偿。是以身法越快越好,越轻越佳,招式中不须带有涓滴劲力,但求出招方位匪夷所思,便即大功胜利。这不免与武学成法截然相反,所传下来的,尽是这些在王重阳身上曾经试之有效的招式。王重阳乃武学大师,当时天下无敌,华山论剑居五绝之魁,要在他身上悄悄拍上一掌,令他束手认输,当真难乎其难。林朝英挖空心机、朝思暮研,走的便是一条武学怪径。传到后代,李莫愁以戋戋一个弱女子,竟能凭着人所难测之掌法,以及从剑法中窜改出来的奇妙拂尘招数,威震江湖,群豪闻名丧胆。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手持蜡烛,领杨过出来。内里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到处对称,而又到处相反,乃后窄前宽,西圆东角。杨过昂首瞻仰,见室顶也刻满了无数标记图诀。

小龙女抬头望着室顶石板,说道:“这句话世上只你我二人信赖。前次我跟全真教姓丘的老道脱手,武功我不及他,但是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不过我还没练成我派最精奥的工夫罢了。”杨过一向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问道:“姑姑,那是甚么工夫?很难练么?你就肇端练,好不好?”

杨过听师父这么说,仿佛此后平生要在古墓中长住,不觉气闷之极,待要辩驳几句,又即想到小龙女说“咱两个在这古墓当中,安闲清闲”,心道:“姑姑肯让我在这古墓中伴随她平生一世,永不分离,她说‘安闲清闲’,好似也不腻烦我陪她平生一世,那可好极了。”冲口而出:“姑姑,我情愿在这古墓中伴随你平生一世,你答允了孙婆婆的,永永久远不赶我走!”小龙女淡淡一笑,道:“那也得瞧你乖不乖。”

小龙女浅笑道:“是啊,我们练的,就是要如何比他快,脱手要奇,令他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到我们脱手的方位。”杨过扒头搔耳,高兴不由,说道:“姑姑,那真好。”小龙女道:“脱手的招数方位,有祖师婆婆传下来的奇妙法门,你只须记得便是。至于如何比他快,比武学大妙手还要快,我们就很多练练了。不但你要练,我也要练。幸亏有寒玉床互助,毕竟练得成的。”因而又教他一些“天罗地网势”窜高伏低的轻身工夫。杨过道:“天罗地网,无所不包!对方就逃到天涯天涯,我们终能用‘天罗地网势’将他擒来。”

小龙女道:“好,我们来尝尝!你发力来跟我对掌!”说着右掌轻飘飘向他面门按去。杨过右掌重重拍出,向她来掌拍去,这一下也快速无伦,只盼啪的一声,两人手掌相向,互击一掌。不料小龙女手掌俄然转向,噗的一下轻响,在他后脑拂了一下,跟着左手俄然转出,手指在他右肘“天井穴”上悄悄一弹。“天井穴”在肘外大骨后上一寸两筋间陷中,在“清冷渊”穴之下,中指背工臂顿时有力,软软垂下。杨过叫道:“你哄人,我不来,我不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左手拿起他右臂,右手在他“天井穴”四周的“四渎穴”及“清冷渊”两穴上悄悄揉搓。杨过右臂酸麻即止,说道:“姑姑,我懂啦!我们不跟敌手拚力道,而是要比他快,令他想也想不到就着了道儿。”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碰到那胖羽士,便可毫不吃力的摔他几个筋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敬脱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脱手时的技艺,他如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一定能赢。你目下的工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明白她这不答之答的含义,说道:“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赛过他了。姑姑,我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短长些,是不是?”

这日杨过在窄室当中,已能将放开的八十一只麻雀,尽数一一挡落,围成一团,不会飞散,小龙女所授的“天罗地网势”轻功,大抵也已学全,只内力另有不敷,飞身未能进退若神、脱手亦未见快如电闪罢了。小龙女道:“好了!过儿,练得很好。我们到内里去练练。”杨过一听得“到内里”三字,顿时眼中有神,容光抖擞。

小龙女将根基工夫传了杨过,令他练熟以后,又出外捉了三只麻雀,放入前窄后宽的石室当中,任其自在翱翔,然后当一雀低飞之时,纵身而前,将其挡落,最后将三只麻雀挡入一个小圈子内,不能脱身为止。

杨过听了点头,问道:“姑姑,我们这门武功固然极快,但脱手不带劲力,敌手如运力跟我们对掌,或是拆解,他手上力道却极凌厉,我们只怕抵敌不过,那便如何是好?”

而后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诀窍、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藉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罢了。古墓派武功创自女子,师徒三代又都是女人,非论掌法剑法,都不免轻灵不足,沉厚不敷。杨过生性暴躁轻盈,这武功的门路倒也合于他性子。

小龙女说道:“先前你练成的‘柔网势’,是不令八十一只麻雀脱出圈子,而后要练的,是先任由麻雀夭矫空碧,再以掌力将它逼低,再也不能脱出掌力束缚,最后要练得逼落八十一只麻雀为止。这路工夫,叫做‘天罗地网势’,比之‘柔网势’又难了很多。麻雀高飞,你轻功再好,也决不能跃上五六丈高而将麻雀逼下来,唯须眼明手快,身法既轻且快,一见麻雀上飞,便即脱手逼住。这工夫要跟麻雀比快,它快你更快,麻雀没劲力,只须手指悄悄一拨,手掌悄悄一挡,它便飞不动了。是以所练的内功也以轻功为主,须得动念即去,脱手如电,手上全然有力也不打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工夫叫作‘玉女心经’,此中高深的部分须得二人同练,相互帮忙。当时祖师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归天,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跟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我们走着瞧罢。第一步,你先得练本钱门各项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禁止全真派武功的玉女心经。我师父归天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工夫是学全了,全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首,更不消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揣摩着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资质颖慧,勤奋勤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竭增加,到了中秋过后,“柔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乃因功力未纯,却非朝夕间所能做到了。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终飞不出她双掌所围成的圈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必然神间,立时想到:“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取。”凝神旁观她如何脱手挡击,如何回臂反攻。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不明掌法中的精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惊奇万分。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昂首看时,见室顶石板上刻满诸般斑纹符诀,均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没法则,一时之间,未能明白得出此中奇妙。

两人来到墓外,小龙女和杨过别离以“天罗地网势”逼落翱翔的麻雀,有些飞得太高,望之无可何如,便不睬会。偶然麻雀过分灵动,小龙女逼它不落,杨过便纵身而前,脱手互助,两人合力,才将麻雀逼落。小龙女喜道:“对了,过儿,我们过去练的还只是古墓工夫的第一层、第二层,到第三层以后,很多工夫是咱二人联手抗敌。”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繁冲天飞去。小龙女道:“要它们飞不走,这工夫叫‘夭矫空碧’。”俄然高跃,长袖挥处,两股袖风扑出,群雀尽数跌落,唧唧乱叫,过了一会,才一只只养回力量,振翅飞去。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加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粗,已是个漂亮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童对待。杨过对师父非常恭敬,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甚么,他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办好。杨过又常抢着做饭烧水,尽量不让师父繁忙。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谈笑,神采冷酷,似没半点亲情面分。杨过却也不觉得意。小龙女偶然操琴一曲,琴韵也平和冲淡,一片淡然。杨过便在旁悄悄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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