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时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颤声道:“他……他在华山?”五人脸现错愕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讨。俄然间五人同时分开,急奔下峰。山岳上门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几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只觉脚下柔嫩,“啊”的一声大呼。其他四人留步围拢,扒开积雪,见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冰冷一片。五人喝彩大呼,乱蹦乱跳,当真比拾到奇珍奇宝还欢乐百倍。

这一来,两人都大出料想以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脱手就摔他一个筋斗,虽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千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筋斗以后竟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么?”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仓猝后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瑰美无伦。

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武功深浅。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师所传,工夫有凹凸之别,家数倒是普通。单打独斗,本身必可取胜,但如五人齐上,却抵敌不过,听大丑叫本身叩首,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叩首。”抢上一步,拜将下去。他跪下拜倒的这一招“前恭后踞”,当年孙婆婆便曾使过,于全真道人张志光出其不料之际掷出瓷瓶,差一点便打瞎了他眼睛,现在杨过“前恭后踞”以后,接着是一招“推窗望月”,俄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摆布击出。

洪七公道:“我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我们吃饱了再说。”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捡拾柴枝,问道:“煮甚么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不到的山岳绝顶。洪七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甚是爱好,以他见地之博识,竟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源,欲待查问,却挂念着美食,走到一块大岩石边,抓起泥土往旁投掷,不久土中暴露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奇特,道:“咦,这里如何有只至公鸡?”随即觉悟:“啊,是你白叟家埋着的。”

杨过直冲畴昔,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怪杰。莫非当真会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归正我也无处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以后,只觉腹中有一团凉意,便如当日睡了寒玉床普通,找块岩石坐下,运息勤奋很久,便即满身镇静。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断,洪七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如同棉花普通。人身本有热气,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逗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不解,转念一想便即觉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气尽数收在体内。好端端一个活人,睡着时竟如僵尸普通,这等内功委实可惊可羡。姑姑让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今后也能练成这等深厚内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言念及此,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稍一逗留,大丑已然追到,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顾忌,不敢伶仃逼近,待得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又已奔出十余丈外。川边五丑见他攀上峰顶,那山岳只此一条通路,心想你莫非飞上天去?倒也并不焦急,一步步的追上。

次晨天将拂晓,洪七公已葬身雪坟当中,惟见地下高起一块,不露人形。杨过并无倦意,但见四下里都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嚓嚓嚓的踏雪之声,凝神望去,见五条黑影急奔而来,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动。杨过心念一动:“多数是这位老前辈所说的川边五丑。”忙在一块大岩石后躲起。

杨太轻功远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脱,原亦不难,但他顾虑着洪七公,只怕一步阔别,五人就下毒手。但敌不过五人联手,瞬息间便连遇险招,当即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发足奔出十余丈。川边五丑随后赶来。

山道越行越险,杨过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小之极,一人通行也不轻易,窄道之旁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我就在这里挡住他们。”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七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当即回身,大丑已奔到窄门路口。

洪七公见他吃得苦涩,心中大喜,觉这少年是个知己。二人你抢我夺,把百余条大蜈蚣吃得干清干净。洪七公伸舌头在嘴边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了,引蜈蚣来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四周已没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急赶暴徒,已五日五夜没睡,可贵本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你给我顾问着,别让野兽乘我不觉,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服从。”洪七公闭上了眼,不久便沉甜睡去。

洪七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悄悄一捏,壳儿应手而落,暴露肉来,乌黑透明,有如大虾。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七公又煮了两锅雪水,再将蜈蚣肉过水洗涤,不余半点毒液,然后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铁盒,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由得又惊奇,又好笑。

这一年川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很多良善。洪七公嫉恶如仇,本拟顺手将他撤除,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余下四丑就难了,是以上公开跟踪,要等他五丑集会,然后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另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碰到杨过。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恶毒,三丑工夫较高,忙竖刀挡架,给他枯柴打上刀背,虎口发热,大刀几乎脱手。五丑却给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家。其他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杨过身法矫捷,东西闪避,四丑一时何如不了他。接着五丑一跷一拐插手战团,愤怒非常,脱手犹似冒死。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悄悄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于此矣,将背上负着的一个酒葫芦取下来放在一旁,说道:“吃蜈蚣就别喝酒,不然舌尖麻了,蹧蹋了蜈蚣的甘旨。”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么?”杨过点头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见过很多豪杰男人,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毕竟也是个怯懦鬼。”

杨过给他一激,心想:“我闭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可别让他小觑了。”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洪七公早猜中贰情意,说道:“你闭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恶棍撒泼,并非豪杰豪杰。”杨过道:“吃毒虫也算是豪杰豪杰?”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豪杰豪杰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将下去,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平生当中从何尝过如此异味,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夹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好吃!”

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顿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五位爷爷叩首罢。”

杨过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川边五丑的边幅当然丢脸,可也不是奇丑绝伦,那一个“丑”字,主如果指他们的行迳而言。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一抹,俄然变了副面貌,脸皮蜡黄,神情木然,竟如宅兆中钻出来的僵尸普通,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只觉手中的洪七公身子冰冷,不由悄悄着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七公毫不转动,宛似死尸无异,只不过并不生硬。杨过伸手去摸贰心口,仿佛一颗心尚微微跳动,鼻息却已全无。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雪光掩映下杨过瞧得清楚,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七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斑纹斑斓,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虫,但蓦地见到这很多大蜈蚣,也不由怵但是惧。洪七公大为对劲,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明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公然把四下里的蜈蚣都引来啦。”当下取出粗布承担,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岳。

洪七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里,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峻峭,不敢跃上。洪七公叫道:“没顶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于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么?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发挥时便更圆转快意,紧紧跟在洪七公以后,非常险要滑溜之处,竟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杨过心道:“本来这位老前辈便是洪七公,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洪七公的名头和“降龙十八掌”等绝技,他曾听小龙女在闲谈时说过,但洪七公的形貌脾气,当年连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龙女自更不会晓得。他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伺隙偷发暗器,伤得三两人后,余下的就好打发了。但随即听那人说要剁几刀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七公,不及发射暗器,大喝一声,从岩石后跃将出来。他没携兵刃,顺手捡起两根树枝,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非常,便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防备,不然总会有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非常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者,身上衣衫褴褛,仿佛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寂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薄命人,活活着上实在多余,不如死了洁净。”

一人道:“这老叫化一起跟踪,搞得老子好惨,本来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洪七公这老贼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莫非就不死了?你想想,老贼有多大年纪啦。”一人道:“老贼年纪也还不太老,他内功精强,不该这么快就死。”一人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不然倒难对于。”起首那人道:“来,大伙儿来剁这老贼几刀出出气!任他九指神丐洪七公豪杰盖世,到头来毕竟给川边五雄剁成了他妈的十七廿八块。”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负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抱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那也真不幸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羽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爱。欧阳锋是我寄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媳妇,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是要活力的。王重阳祖师和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震惊他的苦衷,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杨过跟从在后,心中发毛:“莫非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用心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七公翻开承担,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入锅里。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七公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这锅雪水剧毒非常。”杨过将毒水倒入了深谷。

此人恰是九指神丐洪七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后,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以后,得其所哉,十余年不再北返中原。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蚝炆老姜,龙虱蒸禾虫,翅生西沙,螺号东风,烤小猪而皮脆,煨果狸则肉红,洪七公如登仙界,其乐无穷。

杨过只道他谈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逐川边五丑,一向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着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满身骨格坚朗,只这大肚子却肥肥凸凸的有些累坠。洪七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酷热,百物快生快长,猪肉太肥,青菜筋多,蜈蚣肉也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当真,仿佛并非谈笑,好生迷惑。

他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偶然偷听丐帮弟子说话,得知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承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他白叟家无牵无挂,每日里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着哭?你识得川边五丑么?”杨过道:“不识。”那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川边五丑的翅膀,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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