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在一家小旅店中打尖,那癞马俄然踱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似欲喝酒。杨过猎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摩几下。那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高兴。杨过感觉风趣,又叫取酒,那马连续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褴褛,怕他无钱会钞,推说没酒了。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气将暮,来到一座陈旧的大庙前。见两端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大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当时一向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非常在乎,此时斜目而观,见武敦儒神采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力实足,武修文轻盈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刻温馨。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豪杰绦,公然是豪杰幼年,人才出众。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嘲笑:“畴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当时我年幼无能,吃了很多苦头。现在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一转:“我不如假装得志不堪,前去投奔,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豪杰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恐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才知二人也是初遇,当下神采乌青,昂首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经验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豪杰毕集,提起此事,必将与杨过辩论,全真派脸上无光,只嘿嘿嘲笑,不再言语。
那化子承诺了,过来号召,就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知名之辈,那化子天然没闻声过他的姓名,也不在乎。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那边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点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豪杰帖定是带在身边了?”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豪杰?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意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川资回籍。”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欢迎天下豪杰,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地要装得寒酸,对方愈轻视,他愈对劲,因而更加不幸巴巴的求恳。
杨过正吃之间,面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摆布。只听武修文道:“好,我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用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当中,听着蹄声模糊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号召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很多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豪杰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豪杰宴、豪杰帖是甚么东西,猜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尽管扮苦装傻。
这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竟然便成了老友普通。他本来情怀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高鼓起来。自此一起向南,来到淮水之畔。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顿时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那边,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百转肠回,相思缠心。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情势,商店却不富强,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超出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见前面数百株古槐环绕着一座大庄院,很多英豪之士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堆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很多,看来便欢迎数千来宾也绰绰不足。
两人以后又是一对佳耦,杨过目睹之下心中一凛,不由脸上发热,那恰是郭靖、黄蓉佳耦。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见沉着,黄蓉脸露浅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本来郭伯母竟这般仙颜,小时候我却不感觉。”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是淡紫的绸衫,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丁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辉映,但见男的漂亮宏伟,女的俏美鲜艳。众来宾指指导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黄帮主郭夫人。”“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佳耦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转过甚来,只见一个少女穿戴淡绿衫子,从庙里快步而出,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恰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收回淡淡光晕,映得她更如粉装玉琢普通。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极力凑趣。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盘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越走越好,七八今后食料充沛、精力充分,竟行动如飞。杨过说不出的欢乐,加意豢养。
杨过感觉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目睹此马遭遇盘曲,不由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今后你跟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渐渐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力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因而寻了个僻静地点,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脸颊上抓了几把,左眼顿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浑身癞疮的丑马,公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打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通衢,马也不骑了,跟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暗语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不懂暗语,瞪目不答,只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分袂数年,杨过人已长大,又装得落魄得志,郭靖本来一定了解,听了赵志敬的呼声,顿时便认出了,又惊又喜,快步抢畴昔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高低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涓滴,郭靖在桃花岛上一向未知。郭靖对他常自顾虑,恐怕全真教众道多心,便没去看望,也没派人查询,现在相会,心下甚喜。
杨过见庄子气度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悄悄纳罕,不知仆人是谁,何故有这等阵容?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佳耦亲身迎客,我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位豪杰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世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四十摆布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器宇轩昂,颇见严肃;女的皮肤白净,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来宾悄悄群情:“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身出去驱逐大宾。”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问道:“你是来赴豪杰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豪杰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欢迎这位朋友,明儿号召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这一日行到中午,一起上不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很多都身负武功,心下揣摩:“莫非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告终?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跟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烈倒不成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服洪七公,不自禁对丐帮有了靠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难堪,无妨就奉告他们洪七公去世的讯息。又行一阵,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微感惊奇,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告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睬会,按辔徐行。
杨过不肯在人众之间与郭靖佳耦会晤,缩在一个高大男人身后向外旁观,鼓乐声中内里出去了四个道人。杨过目睹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抢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恰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厥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前面并肩而入两其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甄志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帮主此时正有要务繁忙,那敢去禀告借川资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奔驰得如同颠了普通,道旁树木纷繁发展,迅捷非常。不过平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普通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出不成,非论牛马骡驴,总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如遇快马,超赶时更如舍命相拚普通,风驰电掣,不堪不休。而它脚力也真了得,非论如何快马,它必能赛过。这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平生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杨过上前打了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灰尘劈面,混在众丐当中也并不显得刺目。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高低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敷挂齿,小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佳耦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厥后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再做太湖群盗的脑筋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陆乘风中年早逝。当年程瑶迦未嫁时曾遭受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向戴德。这时丐帮广撒豪杰帖调集天下豪杰,陆冠英佳耦富于家财,便一力承担,将豪杰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还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豪杰引见。郝大通捋着髯毛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豪杰帖,都说该当奉召,但马师兄迩来身子不适,刘师兄、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兼顾,只要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青,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对她极其尊敬。郭靖与甄志丙的师弟尹志平少年时即了解,与甄志丙也曾会过面。郭靖探听马钰病况,得知是老年人的常病,便即放心。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端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集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佳耦俩秤不离铊,铊不离秤……”瞥目睹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开口不说了。
丐帮帮众皆出身费事,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贫民。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我们去大胜关。我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白叟家如何叮咛,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豪杰宴上之人,本身年纪比他大,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宣称谢。王十三邀他进庙,捧出饭菜飨客。丐帮此时污衣派失势,本帮即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普通才吃,以示决不忘本,接待客人的倒是完整酒饭。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谙,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尝尝,可趁不趁手?”说着从腰带上抽出一根马鞭。
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烈气象。甄志丙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嘲笑,低声道:“甄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甄志丙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道:“那一名姓龙的豪杰?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甄师弟的老友,贫道是不敢接交的。”
俄然之间,甄志丙在人丛中见到杨过,满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目光瞧去,顷刻间神采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
陆庄主佳耦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佳耦、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恰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技艺却非她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