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厥后经父母相认,才记起本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旧伴。大家相隔已久,少年人边幅窜改最大,数月不见即有分歧,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用心扮成贫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当中,郭芙天然不识了。她见杨过返来,不由心中怦但是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喧华,不知他是否还记当年之恨?目睹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模糊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我们如何?”武敦儒还未答复,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我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畴前根底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普通。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又闯了甚么大祸。”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可不是要我都雅吗?”

三人悄悄群情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比及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猎奇心起,道:“快,我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叱骂,不敢承诺。武修文却连声喝采,抢在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喜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吵嘴生嗔、端倪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背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那边提及?”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渐渐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久不会健忘。”

酒饭已罢,众庄丁欢迎诸路豪杰,分房安眠。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子虚,过了半晌,说道:“如何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工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很多。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啪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版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仓猝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我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获咎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惩罚,好教赵师兄消气。”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家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如打我,我瞧在他前时对我亲厚的份上,我也就不还手。他要打得狠了,最多不过将我杀了,也没甚么大不了。姑姑今后晓得,也不知会不会为我悲伤。”他面对存亡关头,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小龙女。心中有了这番筹算,便即安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畴昔跟在他身后。

世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不料他倒转长剑,剑柄递向杨过,说道:“不错,我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世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奇。郭靖恐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活力,然如此暴躁喧华,实非削发人本质。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模样?我们修道人修的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其畏敬,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师叔。是。”退回坐位。

杨过到此境地,干脆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虐待我。你说传授技艺,实在是教我读书,你传过我一分半分武功么?”郭靖听了,心道:“本来蓉儿没传他武功。”只听杨过续道:“但读书也是功德,小侄老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很多前人之事。我还是要多谢您。但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靖蓉佳耦见他神采大变,越说越怒,都惊奇之极,心想门徒犯了不对,师父吵架惩罚也属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严峻非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作声不得,缓缓道:“我们给赵师兄添费事,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获咎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本身远亲子侄普通,对全真七子又非常恭敬,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叩首请罪。”当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不容有半分差池。非论是武林或儒林,还是凡人家庭,师父即划一于父亲,尊师孝父,乃天经地义。郭靖生性峻厉呆板,如此怒斥,实为怜他孤苦,语气已暖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牲口、小杂种”的漫骂,拳头板子夹头夹脸的打下去了。

黄蓉这一招果是试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错愕之色,既不伸手抵挡,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涓滴不会武功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情意不异。”回身入坐,向郭靖低声道:“他确没学到全真派武功。”

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赋性不好,犯不着为他活力。”

三人刚在书架前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2、甄志丙、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两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出去,站立一旁。

杨过本来心感惊骇,这时见连本来心疼本身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就算你们合力打死了我,那又如何?”朗声说道:“我赋性本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技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出身,眼圈微微一红,随即咬住下唇,心道:“本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家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忸捏得紧,本日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点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妙手,他即使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当然大吃一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惊奇非常。武林中师徒之分多么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毕生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养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技艺,师恩深重,自幼便坚信尊师之道实为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开不认师父,说出这般违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神采乌青,却已怒到了顶点。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天然虐待你了。你爱平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抵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为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桃华落英掌”,毫无前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涓滴技艺,那也罢了,他却喝采多小羽士来打我。郭伯伯与郭伯母你们两位既没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天然只要挨打的份儿。另有这姓郝的,见到一名婆婆垂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羽士,你说我这话是真是假?你把一个赤手空拳的六七十岁婆婆打得呕血身亡,你全真教算是行侠仗义的端庄教派,还是行凶作歹、殛毙老弱的邪教?郝大通,我们这就到大厅去,请天下豪杰评评这个理,你敢不敢去?你不敢去,便是妖道奸人,你全真教上高低下,便都是无耻恶棍!”想到孙婆婆为己而死,咬牙切齿,扑上去要跟郝大通冒死。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多么工夫,既然脱手,那边还能容他闪避,目睹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仓猝伸手格架,脑中动机急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痴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脱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工夫来着,如果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扯谎。”但目睹黄蓉这一招实是极短长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冒充相试,本身不加抵挡,难道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未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不难,但是竟甘冒存亡大险,垂手不动。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眸子转动,满脸聪明机变的神采,心想:“这孩子奸刁得紧,此中定然有诈。”说道:“如许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渐渐站起,俄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美意……美意传你技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友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大怒之下更加结结巴巴。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地,易理高深,全真教中更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向郁郁不乐,引为平生恨事。全真七子平生杀人很多,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向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景象,又清清楚楚的现在面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

郭靖打量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褴褛,泥污浑身,显是吃了很多苦头,心中难受,双臂将他搂在怀里。杨过一给他抱住,立时满身暗运内功,护住关键。然郭靖乃对他垂怜,那有涓滴相害之意,伸手给他轻擦脸上泥污,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欢乐,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度量中悄悄摆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白叟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酷,语气中颇含讽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本身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拨在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冷冷的道:“我坐在那边就是,郭伯伯你去陪高朋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萧瑟旁人,悄悄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端方,你怎不学个表率?”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友情,当年全真七子曾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唤,出言挺撞,未免过分无礼。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豪杰大宴的正日。另有好几路的豪杰豪杰现在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痛饮,不醉不休,我们明天再说闲事。”众豪杰轰然称是。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话旧。陆冠英在太湖率领群盗时积储甚富,他生性豪阔,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多少坛美酒。

杨过晓得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朗声说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准我脱手,却来显这般风雅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郝大通,你这无耻凶徒、妖道恶棍,这场血仇,我迟早要报。你杀了孙婆婆,瞧你全真教是不是恃强行凶、殛毙孤孀妇孺的大暴徒?你不如连我也一起杀了灭口。”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焦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亮磊落……那……那……”杨过怒道:“你骂我小杂种,你这猪狗不如的老杂种!你倒说一句至心话,你有没叫你的徒儿们来打我?”

赵志敬霍地站起,嘲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讽刺。我们全真教并没获咎您郭大侠,何必劈面损人?杨大爷,小羽士给您白叟家叩首赔罪,算是我瞎了眸子,不识得豪杰豪杰……”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羽士打得没半分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怀,莫非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莫非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本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郭伯母,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悄悄几句话,将本身反出全真教的启事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如此,倒也不是扯谎,他住在古墓当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顾恤之心不由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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