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燃烧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莫非说的是我么?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甚么可欢乐的呢?再说,我这么乱七八糟,又是甚么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实在《诗经》中所说“君子”,就是说一个男人,不必然要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有德君子”,这一点杨过却又不懂了。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出去。杨过曾见她用一根近似玉箫的银色短棒与李莫愁脱手,武功不弱,不料这玉箫吹将起来却也这么好听。他在古墓当中,偶然小龙女操琴,他便伴在一旁,听她陈述曲意,也算得粗解乐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倒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爱好。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老是头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终是这五句的窜改,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听小龙女说过,这曲子是歌颂一个男人像参议过的象牙那么高雅,像揣摩过的美玉那么和润,到底是甚么句子,他却不记得了。

程英面色白净,极易脸红,给她一说,顿时羞得颜若玫瑰,浅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如何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回身便逃。顷刻间小室中一片旖旎风景,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惊骇担忧了。

他要吃粽子,却还成心图,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内心埋没一块,待她清算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黏了块粽子,掷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纸,提返来一看,不由得一怔。本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讲解这两句的意义是:“既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如何会不欢愉呢?”杨过又掷出布线黏回一张,见纸上写的还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阿谁“既”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接连掷线收线,黏返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此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起寻来,我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恰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悄悄吃惊,随即又想:“本来这位女人是媳妇儿的表姊。”

次日凌晨,那少女送早餐出去,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由一呆,笑道:“你如何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闪现本来脸孔,我也就戴个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餐,回身出去,这天一向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恐怕获咎了她,想要说几句话赔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逗留。到得晚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清算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普通慈爱和顺。杨过丧母已久,时至本日,模糊又是当年孩提的风景,心中又感激,又惊奇,忍不住问道:“姊姊,干么你待我这么好?我实在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甚么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究猜出了我的出身。”杨过心下奇特:“我没猜啊!如何猜出了你的出身?”口中却说:“你安晓得?”那少女道:“我故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恰好要吃粽子。”杨过回想数年前在浙西碰到郭靖佳耦、与李莫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连续串事迹,始终想不起面前这少女是谁。

杨过面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神采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内疚,虽不及小龙女那么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女人。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打动,心想这两位女人都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即使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平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答复,程英道:“你如何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活力。”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中。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便朗声道:“咱三人结伴随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陆无双鼓掌道:“好,就是如许。”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业,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苦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国师尚且困住,赤练仙子一定就能破解。”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补缀衣服,将他一件褴褛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品德,如何用心穿得这般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捧了一疋青布出去,依着杨过本来衣衫的模样裁剪起来。

本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大哥孤傲,自不免孤单,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顾恤之心,治愈她伤毒以后便带在身边。程英奉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玩皮、跳荡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灵虽远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小处留意,却也学到了黄药师很多本领。

这一日上午就这么悄悄畴昔。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么,但求了几次,那少女老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候,写一张,出一会神,顺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仿佛写得分歧意,随写随撕,瞧这景象,自不是钞录甚么武学谱笈,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么东西,我给你做去。”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女人。”程英行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如何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俄然之间,明白了她昨晚的话:“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冲口便想叫她“姑姑”,但“姑姑”二字,于他有特别含义,等因而“铭心刻骨的爱侣”,叫将出来,未免冒昧了才子,终究不敢出口。

此言一出,三人面前顿时现出一线光亮。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窜改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没这本领,说不得,我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窜改,匆急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锈的铁轮国师入阵,要反对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全无用处。这门工夫可繁可贵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女人小小年纪,所学天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步地非论如何粗陋,总之有胜于无。”

杨过道:“这位女人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就教姓名。”那少女道:“我……”陆无双俄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么?”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半夜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单独出外,久久不归。程英挂念起来,出去找寻,却赶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国师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未几,学得却甚细到,机遇偶合,救回杨过。先前杨过奋身相救陆无双,程英对他的侠骨英风本已敬佩,此次杨过在昏倒当中,既抱住了她,又不开口的叫她“姑姑”,叫得情致缠绵,就像要将一颗心取出来那么柔情万种。偶然更亲亲热热的叫她“媳妇儿”,又曾抱住她亲吻。程英又羞又急,无可何如当中却也芳心可可,忍不住为之倒置。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斗她不过。还是外甥点灯笼,还是,我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头道:“眼下另有三个时候。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我们立时就逃,那魔头一定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入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这告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么?”杨过道:“李莫愁厥后见到你了?”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如果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毒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当即躲在茶社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向那茶社掌柜的探听,有没见到两个小女人,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是你,可不晓得你刚好是丑八怪的仇家,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么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她又吹了一会,渐渐停了,叹了口气,幽幽的自言自语:“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杨过问道:“女人……”那少女不答,迳自去了,这晚就没再返来。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过分费心了。”那少女道:“甚么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甚么神了?我本身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甚么都好。有得吃就心对劲足了,那边还能这么抉剔?”当晚那少女公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甘旨非常,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此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本来你在箫声当中也带了面具,不肯流露襟曲。”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提及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竟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平增温馨。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俄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里养伤。实在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在开甚么豪杰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烈,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挂念,赶着返来,在前面镇上的茶社外俄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这里,声音已不由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倘若劈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着啦。”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是他的媳妇儿,你说是谁?”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杨过心想:“若要程女人陪我逃脱,陆女人就有性命之忧。倘是陆女人陪我,程女人也万分伤害。”说道:“两位女人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于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可,不可。”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半晌,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晖映出去,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承诺,渐渐走了出去。

陆无双道:“我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即使给她擒住,也不必然要杀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难道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伴随杨过逃脱。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哄人。”杨过浅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敷服服贴贴吗?”陆无双小嘴一撅,道:“渐渐再跟你计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社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如许斯文仙颜的削发人会不怀美意,天然跟她说了我们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么处所能够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贯害人老是天刚亮时脱手,算来另有三个时候。”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如何寻到了这里?此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家边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顿时不敢再开打趣,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如何又找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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