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赛过我活着。”深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悲伤断肠。”因而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起来,还是“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存亡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调子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他坐在床上呆呆入迷,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模糊竟有情意镇静、无所挂怀的情致。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他记不得歌词,只跟着曲调随口乱唱罢了。

此言一出,三人面前顿时现出一线光亮。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窜改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没这本领,说不得,我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窜改,匆急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锈的铁轮国师入阵,要反对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全无用处。这门工夫可繁可贵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女人小小年纪,所学天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步地非论如何粗陋,总之有胜于无。”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未曾?”杨过将《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号令,帮众后辈,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籍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事朴重,律令严明,或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陆无双坐在土堆以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拂晓,心想:“师父转眼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候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刻薄,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到处让她三分,经心照顾。但现在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安然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悄悄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最好他能与表姊结成鸳侣,本身死而无憾。

杨过笑道:“我三人本日同时而死,快欢愉活,远胜于你孤苦孤单的活活着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搂住程英肩头,右手搂住陆无双肩头,笑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鬼域路上说谈笑笑,却不强胜于这女子十倍?”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和顺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搂住了肩头,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边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别离悄悄握住二女一手,拉近二女,靠在本身身上。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合法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舍外一人哈哈大笑,鼓掌踏歌而来。

俄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旧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抛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调子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分歧,歌声渐细,却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兴趣”三个字吹出,待她转到“拜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仓猝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迟疑,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征弦”俄然断了。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舍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出去。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苦衷脉脉,眼波盈盈,茅舍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顷刻间尽化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加弹得缠绵欢腾。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成就尚浅。李莫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目睹茅舍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明显埋没五行生克的窜改,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受创,不免心存顾忌,灵机一动,俄然绕到左边,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此人关键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曲直傻姑。她实在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很多,是以程英便叫她师姊。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密意无穷,心中也自怦怦跳动,翻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着了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极难制炼,但教本日不死,这两门解法今后总当有效。”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草屋,掘土搬石,安插起来。忙了一个多时候,模糊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目睹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胜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当真难上加难。”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正自入迷,猛昂首,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衿飘风,恰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便朗声道:“咱三人结伴随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陆无双鼓掌道:“好,就是如许。”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业,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苦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遁甲之术,连那金轮国师尚且困住,赤练仙子一定就能破解。”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与手中的半边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公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扯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四只角上所绣的红花却仍鲜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中间定有深意,何故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故要我交给李莫愁?何故她二人又不欲对方晓得?而赠帕之际,何故二人又都满脸娇羞?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神采有异,知她实无掌控,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如给她拿住,不免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向来就没正端庄经,此时想到命在瞬息,却也没表情再谈笑话了。杨过见她神采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如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关键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么处所撕下来的,两只角上各绣着一朵红花,不知她是何企图,惊诧不接,问道:“这是甚么?”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存亡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次寒暑?欢兴趣,拜别苦,就中更有痴后代。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程英面色白净,极易脸红,给她一说,顿时羞得颜若玫瑰,浅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么?你媳妇儿不陪,那如何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回身便逃。顷刻间小室中一片旖旎风景,三人倒不似初时那么惊骇担忧了。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浅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冲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厥后声似游丝,如有若无。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公然回声而断。李莫愁嘲笑道:“瞬息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捧首痛哭罢。”这时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人间大苦,活着有何兴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还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哀思?”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李莫愁这么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狼藉。李莫愁心念一动,俄然纵声而歌,调子凄婉,歌道: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侧耳聆听。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打动,心想这两位女人都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即使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平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答复,程英道:“你如何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活力。”陆无双伸了伸舌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中。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斗她不过。还是外甥点灯笼,还是,我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头道:“眼下另有三个时候。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我们立时就逃,那魔头一定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么?”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入这魔头手中。”

本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吹打曲的景象,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昔经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现在音韵还是,却已是“风月无恋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这一下斗放悲声,更大出陆无双料想以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边有半点柔嫩心肠?如何明显是要来抱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由也心感酸楚。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承诺么?”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晓得。”俄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人气味,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各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回身出房。

杨过心想:“若要程女人陪我逃脱,陆女人就有性命之忧。倘是陆女人陪我,程女人也万分伤害。”说道:“两位女人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于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可,不可。”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倒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的悲切之音顿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出去,倒是个蓬头乱服的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如何她轻等闲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出去?若不是他三人一伙,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她心有别念,歌声动人之力立减。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提及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竟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平增温馨。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罢!”李莫愁神采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畴昔,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候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劈面取了出来。

茅舍门呀的一声开了,杨过抬开端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她呼吸微见短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低劣,很难挡得住那赤练仙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她如冲出去,你就拿这块帕子给她罢。”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斑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惊奇,抬开端来,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低声道:“千万别让我表妹晓得。”说罢翩但是出。

陆无双道:“我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即使给她擒住,也不必然要杀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难道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伴随杨过逃脱。

杨过身上有伤,没法起家相抗,只要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脱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横,存亡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丽光辉,喜气盎然。她心中暗思:“我平生孤苦,本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洋洋洒洒,噪音中东风和畅,花气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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