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她能绕过茅舍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安插尽是桃花岛的粗浅工夫,傻姑也不须学甚么奇门遁甲,看也不看,自但是然的便信步进屋。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此次轮到你来捉我。”她俄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料想以外,却也正合情意,因而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舍,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稳定应万变,仍然挺叉平刺,仇敌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刚才进犯的三手,每一手都埋没九般窜改,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名武林妙手均不能等闲视之。这女子只一叉当胸平刺,便将我六十三手窜改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成测,从速走罢!”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气愤,忽而高亢激昂,忽而降落宛转,瞬息数变,引得她也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目睹这一曲唱完,李莫愁不免发疯,心神大乱。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神采甚是慎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小我边幅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阿谁庙里,好多好多乌鸦大声叫,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劲急,不由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精深。”仓猝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睬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动摇,转眼间已刺到她胸口,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一身盗汗。

傻姑固然聪慧,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边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扯破一缝,目睹她躲在右边大树以后,用心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边?你在那边?”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马脚,笑道:“此主要我问你了。”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俄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的便是幽灵,而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康的幽灵作怪,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老是惊骇,点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点头道:“你哄人,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俄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工夫倒回身子,双手撑地,交叉而行。傻姑展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喝彩,随后跟去。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传闻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能够。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甚么?”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另娶她为妻,难道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但是师徒不准结为伉俪,倒是谁定下的端方?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老婆。”

杨过怕傻姑绝望,就此干休不玩,用心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背心,大呼:“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忧色。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聪明,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其附近,说出话来,黄药师常常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仍旧,相遇恨晚。他口上固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当时杨过未满二十岁,黄药师却已年近八十。中间隔了四十高低的郭靖、黄蓉佳耦,杨过实在已是他的孙辈。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困难。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甚么才是,隔了很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考半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几乎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端庄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么?”傻姑摇点头,说道:“不问啦,我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存亡相许?”唱的竟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征羽诸般乐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歌声。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倘若捉着了,你问我甚么,我就答甚么,不成坦白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答复。”傻姑连说:“好极,好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伸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给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迈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俄然抬开端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甚么好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普通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字,回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获咎了。但是他何故又无喜色?”

杨过倒置前行,到了一处树木富强之地,离所居草屋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从黄药师,没人陪她玩耍,听杨过这么说,喜出望外,连连鼓掌,顿时将惊骇他的心机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甚么?”她称杨过之父为好兄弟,称他也是好兄弟。

当年黄药师悔怨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是以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领倾囊以授。但是傻姑从小就傻傻的脑筋不清,大后亦未变好,非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老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字,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千万不能。十余年来,傻姑在明师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实在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晓得甚么窜改奇招她决计记不住,因而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机器板,并无窜改后着,能力全在功劲之上。凡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窜改逾千,傻姑只练六招,日久天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非常短长。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恰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李莫愁昔年在他部下大败亏输,一见是他,心下暗惊,只盼能设法脱身逃脱。但见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刚才所弹的瑶琴。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发觉,若在背后暗害,取她性命难道易如反掌?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蜡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家来,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源简朴说了。

杨过不由颤栗,问道:“杨兄弟如何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准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极力仿照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本身也惊骇起来,满脸惊骇之色。杨过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鼓吹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技艺陋劣,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佯怒道:“小小娃儿,胆量倒不小。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问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朴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只听她鼓掌嘻笑,高唱儿歌,甚么“天上一颗星,地下骨伶仃”,甚么“宝塔尖,突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偶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甚么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浑沌,外感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引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连杨过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成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到,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歹多端,本日正要藉此机遇将她撤除。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局,这时他年龄已高,力量已因年纪增加而衰减,内功却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抗得住?半晌间便感心旌动摇,莫可按捺。

黄药师不防备她这么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身后,大呼:“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幽灵。”李莫愁得此空地,仓猝挥拂尘打熄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究给她逃脱,自顾成分,已不能出屋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惊骇,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解缆。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滚滚不断,忍不住悄悄好笑,都觉老的全无长辈成分,少的却又过分肆无顾忌。本来以见地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么,他老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同意,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常常恰到好处,那是天生的脾气相投,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平生第一知己了。

黄药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里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公然与你父甚为相像。”杨过在床上哈腰叩首,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色彩甚和,道:“你不顾本身性命,两次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本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知颠末情由,传闻程英将他救去,便带同傻姑前来寻觅。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按摩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非常成就,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镇静,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殊不知黄药师平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仇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是以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平生实无知己,虽以女后代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多年江湖流散,竟然碰到杨过。日前豪杰大会中杨过诸般作为,已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现在与他寥寥数语,更大合情意。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便只三招,只消时候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脱手的门路,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要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短长的仇敌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高傲了。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以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恐怕程英等插手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民气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操琴,心头一震,歌声顿时停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目睹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施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另有呢?”杨过感觉“东邪”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凡人大不不异,因而大着胆量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传闻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能够。又传闻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恰是,老前辈,大家都不准我,但我宁肯千死万死,也要娶她。”

这些光阴当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以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本身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猜想她必知本身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坦白不说,傻姑疯疯颠颠,或可从她口中探明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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