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铁生已见到袁承志和青青,抢上前来,将铁尺往腰间一插,向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承志惊诧不解,说道:“单头儿请不必客气,到底是如何回事?”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渐渐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后果结果说了出来。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家来伸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名北都城里的名医,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保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量说话,才胪陈中毒的颠末。

袁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天广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撑着返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志道:“幸亏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接收毒质,只见通体乌黑的冰蟾垂垂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便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公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类似,冰蟾却又纯洁乌黑。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淡退。

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豪杰,如此成分,怎能来盗取库银?就算是他部下人干的,他白叟家得知后也必严令制止。厥后再加以揣摩,是了,是袁相公要我们都雅来着。这么一名大豪杰来到京师,我们竟没来驱逐拜见,实在难怪袁相公活力。咳,谁教小人瞎了眸子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续道:“是以我们赶紧补过,每天到府上来存候赔罪。”

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这么想,厥后再详加探听,才知袁相公在应天府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交友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雄推为七省盟主,在山东打走鞑子兵,真是大大的豪杰豪杰。”青青听他这么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神采顿和。

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铁罗汉俄然大声道:“我晓得他干甚么。”世人见他平时傻楞楞的,这时竟然有独得之见,都感惊奇,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誉又大,是以想招他做半子。”此言一出,世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如何会要?”铁罗汉瞪眼道:“你安晓得?”胡桂南笑道:“乌龟生个王八蛋,独眼龙生个独眼种。”

又过数日,世人见再无异事,也垂垂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中午,世人在大厅上喝酒闲谈,仆人奉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保存候”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道:“快请。”仆人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存候,便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肯出去。”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品都退了归去。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前,个个忧形于色。世人见到袁承志,满脸笑容当中,顿时透出了忧色。

青青道:“承志哥哥,多谢你明天经心全意的陪我。”袁承志笑道:“青弟,多谢你明天经心全意的陪我。”青青道:“我那一天都是经心全意的陪你,你就不是。”承志奇道:“我如何不是?”青青道:“承志哥哥,我求你一件事,行不可?”承志道:“不必问,你说了就行。”青青道:“男人汉大丈夫,七省英豪的盟主,说过了的话可不准赖。”承志道:“我就算不是七省盟主,对你说过了的也必不会赖。”

青青目光中暴露温和的哀告神采,低声道:“承志哥哥,我求你别老是牵记取阿谁阿九。这些日子来,非论做甚么事的时候,你老是在驰念阿九。”袁承志道:“天大冤枉!我几时想着她了?”青青道:“阿谁独眼龙送名帖来时,你手拿帖子,满脸和顺的神采,你必然盼望这是阿九送来的信,盼望送礼给我们的是阿九那敬爱的小女人。单铁生这独眼老儿,你拿着他的名帖,如何会痴痴的发楞,嘴角含笑?你爱他一只眼睛挺美么?”承志心想:“你这女人当真短长,连我内心想甚么也瞒不过你。”

青青笑道:“你不说,谁晓得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但是这件事又如何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救救都城里数百名公差的百口长幼,那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闻声,涓滴不动声色。

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道:“本来你是狐疑我们作贼!”

说到曹操,曹操便到,只见通衢上敏捷非常的奔来两人,背上背负承担。前面三人追逐,抢先一人手持铁尺,身形矫捷,恰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前面另有两名公差,分持单刀和铁链。袁承志和青青联袂站在路旁旁观。单铁生叫道:“朋友,别走,留下赃物来!”俄然间右首抢过五六人来,各持兵刃,挡在前逃两人身后。单铁生见对方人众,便即留步,目睹那五六个策应者拥着前逃二人,远远的去了。

次日青青把通报动静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人为,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涓滴没暴露不愉的神采。袁承志等周到防备,静以待变,那天公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

顺天府的众公差给下属追比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眷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虽清查得紧,库银却接连一次又一次失盗。众公差没法可施,只得上门叩首,苦苦要求,将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表里细心查勘,晓得盗银子的必非平常盗贼,而是武林妙手,一探听,晓得新迩来京的妙手只袁承志等一批人。

世人开了一阵打趣。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迈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爱,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半子。这天早晨,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朱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金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像。

两人坐了两个时候,谈得纵情,天气向晚,便清算酒具食具预备回家。

袁承志忙即扶起,深思:“那些盗银之人固然仿佛不是善类,但他们既跟官府作对,我又何必互助这等肮脏公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只浅笑点头。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贼是公差老哥们干的事。兄弟固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类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两名公差怏怏的走了。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师就犯了愁。小人本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冒死,那知来的倒是这两个强盗。我们追这两人来到这里,有人出来策应,挡住了我们。小人认得那带路策应之人,是惠王府姓张的副总管。他极少出来办事,小人却在二十年前就在山西认得了他。小人晓得惠王府招贤馆迩来请到了很多武林妙手。但惠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是先帝神宗天子的第六位皇子、光宗天子的亲弟弟,天潢贵胄,夙来名声甚好,从不放纵下报酬非作歹。他本来封在荆州,比来豫鄂一带流寇反叛,他出亡到了都城。却不知如何跟大库失银的事连累上了?袁相公,你白叟家交游广漠,明见万里,总得请你指导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叩首。

娇娆施铁手 曼衍舞金蛇

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颠末,口里大呼:“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很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点头感喟。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看时,所谓飞贼,本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贫民,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颠末,听得人声鼓噪,仿佛有人吵骂打斗。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摊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问起旁人,才知阿谁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谨慎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不幸,上前相劝。那大汉不成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口袋里掏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那知一时功德,竟中了奸人骗局。我右手刚伸入口袋,那两人俄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手臂……”

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喝酒赏雪。两人没伶仃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安逸,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芦上盖雪,望出去一片白茫茫地。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在一座凉亭中喝酒闲谈,抚玩雪景。本地平时就已萧瑟,这日天寒大雪,游人更稀。

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纤细,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那边?”沙天广把程青竹悄悄扶起,解开上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条肩膀已全成玄色,便似用浓墨涂过普通,黑气向上延展,直到项颈,向下延到腰间。肩头玄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切肉里。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那知仍这般玩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内心赞你,你天然不晓得。”青青非常欢畅,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拆台!”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我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类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允。”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静岩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里和亡母,不觉泫然欲泣。袁承志忙谈笑话岔开。

当晚朔风呼号,又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骇怪之色,出去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清干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仿佛暗中在冒死奉迎我们。”青青笑道:“啊,我晓得了。”世人忙问:“如何?”青青道:“他们怕我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于不了,是以先来打个号召,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但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向来没闻声过这类事。”

本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给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立时九城震惊。天子过不两天就晓得了,将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批示使狠狠怒斥了一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批示司衙门大小官员一概撤职严办。

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返来啦!”袁承志忙问:“如何?”洪胜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返来施救。”

袁承志赶紧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楞,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后代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金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鄙人跟你开个打趣,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台端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打趣几乎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女人怎地老问我有没干女儿?总不是想拜我为寄父吧?”

次日凌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蜜斯,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肥胖矮小的老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高低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发光,显得非常夺目精干。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非常冒昧。不过实是有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大力互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了解,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趴下来叩首。

承志和青青归程当中,见劈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官兵番子,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发的白叟,有的倒是还在度量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官兵如狼似虎,fi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师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甚么事,只不过都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师如许惨。”一个番子在她面庞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我们会有缘分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愤怒,晓得犯人都是都城捕快的家眷。公差捕快常日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比,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

第十五回

世人都觉奇特,正要相询,俄然内里仓促出去一名捕快,向世人行了礼,对单铁生道:“单教员,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家来作了个揖,道:“小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存候。”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跟着那捕快吃紧去了。

接连三天,单铁生老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存候。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知名之辈,怎地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歹意,真是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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