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叹道:“现下我寄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甚么怨仇,甚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让老天爷一笔取消。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寄父的姓名……”俄然大呼:“啊,本来如此!”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家来,左掌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俄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谨慎!”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竟然连毛发也无毁伤。她生得如此玉雪敬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之人,也喜好得甚么似的,可见她生就福命,平生逢凶化吉。你固然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罢。”
他想了一会,不得方法,却又舍不得不想,伸手抓头,甚是忧?,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甚么。你晓得么?”一人思路稠浊,有如乱丝,本身理不清眉目,却去扣问旁人,此事本来分歧道理,但他二人耐久共处,情意相通,对方的心机平经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非常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甚么事?我想到了甚么事?”小龙女浅笑道:“你刚才在说你寄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的伤势有甚么相干?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俄然跃起,大声大呼:“是了!”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甚么?”杨过道:“我寄父给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实在当时师祖没点中!”小龙女道:“没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腕高超得很。”杨过道:“我寄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满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统统穴道尽都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以外,极少分开小龙女身边,碰到逆冲大穴,偶然连续四五个时候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矫健,受的伤又倍重之,所需光阴自更悠长。幸亏古墓石室密处地底,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滋扰层出不穷。
这“是了”两字,声音宏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模糊收回覆信,“是了,是了……”之声不断。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呼几声,不由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镇静,也染到了他的高兴之情,坐起家来。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国师恶斗,着力庇护郭襄,本身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乃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抱歉,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此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歹多端的父亲,总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向来就信不过他……便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狐疑他了。蓉儿啊蓉儿,你徒然自大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宠遇人,那边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经,乃至伤势难愈。但你能够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恰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如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怅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
杨过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料,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后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指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竭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消。倒回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临敌时天然非常有效。我们渐渐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燃烧花,点到绝顶,竟自熄了。他俄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春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乎,现在身历是境,见余下那枝蜡烛旁垂下一条条烛泪,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至心为之碎。俄然面前一黑,那枝蜡烛也自燃烧,心想:“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绝顶,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当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满身三十六处大穴要尽数冲开,我瞧快则旬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光阴当中,免不了有外物用心,但这古墓与尘凡隔断,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清幽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民气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温馨静的歇息,答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那金轮国师呢?我们可饶他不得。”
李莫愁因而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国师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也不由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采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候以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如落在杨过手中,那倒无妨,就怕是国师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如何?”李莫愁道:“杨过对这小女娃儿极好,掠取时奋不顾身,料来决无侵犯之意。他为了救护这娃儿,几近连本身性命也不要了,若不是他着力,这女娃儿已给金轮国师抢去啦!是以上我才瞎猜,觉得是他女儿……”说到这里仓猝开口,恐怕黄蓉又要活力。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久不分开你的啦。将来就算要出古墓,我也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天下,公然比这阴沉沉的地点好很多,只不过到了外边,我便惊骇。”杨过道:“当今我们甚么也不消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俩一齐到南边去。传闻岭南长年暖和如春,花开不谢,长年叶绿,我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后代儿,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驰,悄悄的道:“永久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消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假如我能够不死……”
他出了一会神,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感觉如何?”小龙女不答,她刚才这几句话乃梦中梦话。
“百会穴”合法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背至右耳背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地点。此穴乃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脉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肇端行功,俄然叫道:“啊哟!好险!”小龙女道:“如何?”杨过指着睡在床头边的郭襄道:“我们练到紧急关头,如果这小鬼头俄然叫唤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为甄志丙及赵志敬偶然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几乎呕血身亡。当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本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待物,才是至理。今后宁肯让人负我,不成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小女,小妹感激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寄父的经脉逆行之法,模糊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半点脑筋,厥后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但是悟。”小龙女道:“莫非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祖师婆婆必然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阳刚内力所伤,与你所受全真教羽士的阴柔之力恰好相反。你逆行经脉,将道家武功以阴为主的阴力化为阳刚之气,通入寒玉床化去。”小龙女含笑点头,高兴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忧急,又悲伤,心道:“李莫愁作歹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平生从未害过人,却何故要命不悠长?老天啊老天,你莫非真的不生眼睛么?”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另有甚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你说得是。此次你伤好了,我们永久不再跟人脱手。老天爷待我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我们到南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浅笑道:“那位郭女人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刚才的存亡关头,于断臂之事已视划一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谈笑。杨过也笑道:“如果我双臂齐断,另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冷静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俄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边的东风阳光当中,仿佛闻到了浓烈的花香,听到了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撑不住,又要蒙蒙眬眬的睡去,但她又实在不肯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甚么事?”小龙女道:“我说了欧阳锋么?说些甚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顿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人寥寥无几,只欧阳锋是着名的好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老是点头,浅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锋可不是你的寄父吗?他武功公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这时面对绝境,彷徨无计,悄悄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稍挪,跪倒在地,悄悄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甘愿……我甘愿……”为了延小龙女一命,他又有甚么事不肯做呢?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公然大有服从。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为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事理原是普通,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费极大,见功却甚快,杨过这怪体例不免多费光阴。再者,即令是涓滴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复生。但小龙女如无精深的内功根底,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即使欧阳锋复活,王重阳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也决不能一一突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两人在共练玉女心经时曾手掌相抵,互通经脉,于此法非常熟谙。
他正虔诚祷祝,小龙女俄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边去了?”俄然惊呼,坐起家来。杨过仓猝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感觉身上少了依托,大惊之下,当即醒转,发觉杨过本来便在身边,并未拜别,大是喜慰。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毁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含混之间,仿佛俄然想到了一件首要之事,到底是甚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楞,笑道:“傻小子,悄悄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得砰嘭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灌输的凝想。脑海中只觉有个恍惚的影子摇来晃去,模糊约约的始终瞧不清楚,仿佛要追思一件旧事,又像是俄然新发见了甚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面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喝问李莫愁:“你使甚么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边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女人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近要哭了出来,点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扶养郭襄多日,对她极其爱好,俄然听得失落,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国师。”黄蓉问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