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回身出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衲,一个白眉长垂,神采慈爱,另一个身裁矮小很多,留着一部苍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薄弱。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赶上这场大雪,当真忧?,还请官人行个便利,让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么官人?固然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宣称谢。杨过心想本身曾在豪杰会上大献技艺,莫要被他们认出了,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大雪恰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

那瘦丐出其不料,仓猝转头,只道是彭长老练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顺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互助,两人嘻嘻哈哈的脱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眸子尚可转动以外,成为一个肥胖痴肥的大雪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棍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短长很多,那瘦的决不是他敌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返来,这板屋安温馨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搅。”杨过道:“是啊。”俄然抬高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迎着两个老衲出去,深思:“瞧这两个老衲人也非平常之辈,特别那黑衣僧边幅凶暴,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起。”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贫民,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什道:“罪恶,罪恶。我们带有干粮,不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阁房,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衲人,看来是很强的妙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当中,也教人不得平静。”

说话之间,天气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板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白雪。

再过半晌,黑衣僧的吼声更加短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该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悄悄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普通的喘气当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衲人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持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该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半晌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阿谁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答复,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返来啦,我们躲起来。”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动摇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竭安抚利用:“乖宝乖,别哭啦。”她平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的活动她想都没想过,目睹杨过喜好,也就顺着他玩闹。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衲人神情慈和,举止宁静,当真似个有道高僧,但是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驯良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何故这般凶暴?”

正深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成本来坐在凳上,当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睬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本身脚上,本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本身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惊奇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企图,但这么一来,对他的防备之心便减了几分。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出去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时,彭长老俄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此奇特,大感骇怪,转眼看杨过期,见他神采如常,仿佛全然不知。

杨过喜道:“好啦,我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惠邻近,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萍踪,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并无回声。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那边去了?”杨过道:“你又体贴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我们能活到几时,今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悲伤,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实在也是很不幸的。”杨过道:“她不甘心本身独个儿不幸,要天下大家都如她普通悲伤难过。”

这胖老丐恰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但是常言道得好:乞食三年,天子懒做。我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甚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腔调中却明显充满了热中和对劲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绩不小,将来天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特,伸手推开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那边,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返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乎,吃着獐腿,提及话来。瘦丐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到手。”胖丐笑道:“蒙古雄师东征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剿除全真教小小一群羽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国师他们大败而回,那也够狼狈的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晓得,要取中国斑斓江山,毕竟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军人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此次北派丐帮如能起得成,蒙古天子要封你个甚么官啊?”

这段安好安然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遥远远传来嚓嚓嚓的踏雪之声,起落快速。杨过站起家来,向东窗外张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肯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感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内里床上睡着,假装抱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阁房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舐子身材,又喜又悲,向二子道:‘统统恩爱会,皆由人缘合,汇合有分袂,无常可贵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存亡多害怕,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母亲所言之意。母鹿带了二子,指导夸姣水草地点,涕泪交换,说道:‘吾朝行不吉,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尽力活本身。’”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体贴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起上老感觉不对,只怕又要发作。”俄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什,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悄悄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厥后竟如牛吼普通,连板屋的板壁也为吼声震惊,檐头白雪扑簌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仿佛他身上正接受莫大痛苦。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故那白眉僧毫不睬会?”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考,低声念叨:“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各种,俱是罪孽,烦恼悔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可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板屋当中,别有一番温馨六合。

白眉僧道:“畴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首要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奉告孩儿寻食之法,决当返来就死。’猎人不准。母鹿苦苦哀告,猎民气动,纵之使去。”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加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悄悄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真像得不能再像。杨过走进阁房,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边,心想:“这胖化子恁空中善,似在甚么处所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聚散无常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便号召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板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褴褛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獐子,返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仇恨,虽知畴昔行动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之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寂然静听。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本身命不悠长,想着“存亡多害怕,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尽力活本身”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言,但此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厚,也大为打动。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豪杰会上见过,当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前人装束,不时在金轮国师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本来两个家伙都是卖民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搅。”

彭长老一起返来,一起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目睹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板屋附近。他跟着足印跟到板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测,右手紧握单刀,全神防备。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承诺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民气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如何?”那瘦丐道:“我敢如何样?只是我武功低,胆量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类棍骗众兄弟的活动,今后黄帮主、鲁帮主究查起来,我想想就吓得浑身颤栗,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如许的话?那彭长老既胸怀弘愿,天然心狠手辣。你此人啊,当真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渐渐筹议,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排闼而出。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特,那瘦丐明显已成为雪人,如何又有人来?刚一沉吟,已听明来者共有两人,本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始惊觉。

瘦老丐身上酷寒彻骨,目睹彭长老站在本身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关键,苦在身上三处要穴遭点,半分转动不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脱手伤了三人。本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便宜,只怕又要犯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撤除。若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补益?”黑衣僧满身骨骼格格作响,俄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不能撤除恶念。”

那瘦丐道:“仕进我倒不想。只是你承诺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余暇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要越来越忙,那边还会不足暇?”彭长老笑道:“老弟,莫非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北派丐帮,定是助蒙前人拆台。”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第三十回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母给我取名一个‘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义。莫非这位老衲人是圣僧,本日是来点化我吗?”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阁房,耳听得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打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畴昔开门。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返来想偷袭。”推窗悄悄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仿佛一时打不定主张。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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