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僧如有所悟,但心中烦躁,老是难以禁止,抬开端来,见彭长老笑眯眯的凝睇本身,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感觉曾在甚么处所和此人会过,又感觉他这眼色瞧得本身极不舒畅,当即转头避开,过不半晌,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我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家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目光特异,心中模糊有不祥之感。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刮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本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但是杨过这路剑法实在乃独孤求败的神功绝技,虽年代相隔长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大水练剑,蛇胆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仿佛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一掌击出,杨过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剑,当即还掌劈出。两人各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不足,竟能与当代一流妙手裘铁掌打成平局,本身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转头间,见小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美人,神采娴雅,对两人恶斗殊不错愕,暗想:“这个少女也非平凡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模糊有一层黑气,不由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温和,充满了悲悯之意,只这么一瞧,彭长老的“摄心术”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俄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了!”彭长老脸上笑眯眯的神采于顷刻间影踪不见,眉宇间弥漫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慈恩“咦”的一声,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甚惊奇。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故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难道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阿谁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起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作歹多端,大师除恶便是积德,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自语:“除恶便是积德……除恶便是积德……”
杨过和小龙女目睹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甚么用?你打胜我有甚么用?须得赛过本身、禁止本身,这才有效。”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赛过本身,禁止本身!”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联袂从阁房出来,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大声喝道:“你们瞧甚么?本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
“猎人见母鹿坚信死义,舍生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恻然悯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为止杀猎罪过。”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顷刻间掌风及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干脆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喀喇两声响,板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莫非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别性命?”心下好生烦恼。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模糊明白了他的苦衷,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企图引狼入室,将我大汉国土出售于外族。大师杀此二人,实为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无辜男女家破人亡。我佛固然慈悲,但碰到邪魔外道,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杨过所知的梵学尽此罢了,实在陋劣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其入耳。他缓缓放动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本身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互助外族劫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痛斥本身之非,俄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牲口,你胡说八道些甚么?”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齐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呼,声音惨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仓猝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本地。
玄铁剑激努力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微微一摇。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狠恶,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喀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板屋既小,又非安稳,实容不下两位妙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究喀喇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开了几块碎木。
白眉僧抬开端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偶然杀人,毕竟免不了伤人道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恶,罪恶!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格喇两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前后崩断。
杨过见他接招的伎俩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味挨打,便铁石身躯终究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敬佩无已,明知他要捐躯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此丧命,心想凭本身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慈恩又挥掌拍出,便即挺剑直刺。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当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出掌之际,莫非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去处险恶,死不足辜,但俄然间惨遭不测,却也非常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平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慈恩削发以来,近二十年中虽有违犯戒律,殛毙性命却为第一次,一时心中怅惘无依,只觉畴昔近二十年来的修为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边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仿佛也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积德。与其痛悔畴昔不该作之事,不如此后多作应作之事。”说着微微感喟,道:“便是我,平生当中,何尝也不是曾做了很多错事。”说着闭目深思。
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慈恩站起家来,向一灯摇了点头,蓦地敏捷回身,对着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一灯不及禁止,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成了。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工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梵学修为做他师父而不足,说到武功,如果出天赋功一阳指尽力周旋,或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工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但是一灯抱着捐躯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撞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究悔过。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倒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彭长老故作诧异,说道:“此人也真奇特,躲在雪里干甚么?咦,如何他手中还拿着刀子?”他以摄心术调拨黑衣僧杀了瘦丐,自是对劲,但也不由奇特:“这厮竟然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转动。莫非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便在现在,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以后,纵横江湖,只要他去杀人伤人,极少碰到波折,便败在周伯通部下,一向逃到西域,最后仍凭妙策吓退老顽童。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平生从未遭遇,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这平生便自此绝,各式过恶,再也没法挽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顿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但是我畴昔杀人,被杀者也一样的悲惨。”
一灯大师晓得此时已到告急关头,如以武功强行制住他不准脱手,贰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成清算,只要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潜消,方能渐趋善径。他站在慈恩身边,悄悄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分开彭长老身上,回进板屋坐倒,又喘起气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姑息木的衰僧,浑不放在乎下,本想只消以“摄心术”制住了裘千仞,便可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光射来,本身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发挥不入迷通。这一来顿时心惊胆战,没了主张,倘若发足逃脱,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非常了得,雪地中萍踪清楚,决计逃不了,只盼他服从白眉老衲人惩恶的言语,不来跟本身难堪。他缩在屋角,惴惴不安。慈恩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越跳越快。
北风呼呼,大雪不断,两人恶斗不休。慈恩二十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鏖战,打得兴发,大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住减轻,他年纪衰迈,垂垂抵挡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畴昔。慈恩双目为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如同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颠仆。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倒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普通,轰到了杨过内心,暗想:“要赛过本身的率性,要禁止本身的随便妄念,确比赛过劲敌难很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中稍作逗留,终究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摆,又一口鲜血喷出,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如此僵立半晌,心中恶念越来越盛,俄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一灯大师伸手抵挡,仍不还招。慈恩喝道:“你假惺惺何为?快还手啊,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别怨我!”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千万不成的,但你满身劲力充满,若反面人脱手,内心便非常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含混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无妨发掌击这雪人,打好了,那可没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个时候,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温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只听白眉僧持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别离。二子鸣啼,哀号恋慕,从后紧紧跟从,固然幼小奔驰不快,还是颠仆了重又爬起,不肯分开母亲。母鹿留步,转头说道:‘儿啊!你们不成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原甘心就死,只因哀怜你们稚弱。人间无常,皆有分袂。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渴念心切,不畏猎人弓箭,追随而至。”
这黑衣僧恰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这位白眉老衲,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以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剃度后法名慈恩,诚恳皈佛,尽力修为,只为昔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碰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脱手伤人,是以打造了两副铁铐,每把稳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罪过。这一日一灯大师在荆湖北路隐居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手札,便带同慈恩前去绝情谷。那知在这深山中碰到彭长老,慈恩却偶然间杀了一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慈恩,你当真要沉湎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兵。这天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心术”一扰,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便宜。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济本身的恩师,一时却成为专跟本身作对的大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