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爱矫饰才学,此次南来,到处吟诗题字,冒昧名胜,作践山川。众臣工匠恭颂句句斑斓,篇篇珠玑,诗盖李杜,字压钟王,那也不算希罕。眼下本身微服出游,竟然见赏于名妓。美人看重,自不由帝皇尊荣,而全凭本身真材实料,她定是看中我有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当年红拂慧眼识李靖,梁红玉风尘中识韩世忠,亦不过如是,可见凡属名妓,必定识货。若不重报,何故酬知己之青睐?立命和珅犒赏黄金五十两。沉吟半晌,成诗两句:“才诗或让苏和白,佳曲应超李与王。”

郑板桥道:“微有清秀,笔力不敷!”沈德潜低声道:“这是今上御笔。”大师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袁子才大声宣布:“检点采品已毕,状元玉快意,榜眼吴婵娟,探花卞文莲。”湖上采声四起。

进门是个院子,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种着两株桂花,桂花开得正盛。乾隆跟着玉快意走入一间小配房,红烛高烧,陈列倒也非常高雅。白振在配房中巡查一周,细查床底床后都无奸人暗藏,背脊在墙上一靠,反手伸指几弹,察知并无复壁暗门,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来摆下酒肴。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京彩、酱瓜等消夜小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查,房中只要和珅服侍,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

乾隆接过一看,见是一块红色汗巾,四角交互打告终,翻开一看,包着一片糖藕,一枚百合。一喻良伴,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斗,诗成八步,虽比当年曹子建少了两斗,多了一步,却又如何不解得这风骚含义?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里,不由神摇心荡。

乾隆看一艘,喝采一番。待游船摇到第四艘花舫旁,只见舫上满是真树真花,枝干横斜,花叶疏密有致,淡雅天然,真如一幅名家水墨山川普通。舫中歌女满身白衣,隔水望去,直似洛神凌波,飘飘有出尘之姿,只是唯见其背。乾隆情不自禁,高吟《西厢记》中《酬简》一折的曲文:“嘿,怎不回过脸儿来?”

玉快意取过琵琶,轻拢慢捻,弹了起来,一开口“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游》。

白振低声叮嘱了几句,瑞大林发挥轻功,“七步追魂”、“八步赶蟾”,不一刻已超出马车,回过身来喝命车夫慢走。不久褚圆竟找到一辆车来,自是把坐车搭客赶出而强夺来的。乾隆上了车,褚圆亲身御车,众侍卫和内侍跟从车后。前面马车缓缓行走,褚圆抖擞精力,驾车紧跟。当年造父驾八骏而载周穆王巡游天下,想来亦不过是这等威风。

众侍卫见天子焦炙,再不乘机尽忠报国,更待何时?当即纷提船板,奋力划水。众侍卫或外功了得,或内力深厚,此时“忠”字当头,戮力王事,劲运双臂,船板激水,实为毕生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见影,桨落船飞,敏捷追上玉快意的花舫。

沈德潜老成慎重,说道:“我们畴昔会会如何?”船上右边坐着两人也是袁枚邀来的名流,一是风趣滑稽的纪晓岚,一是诗画三绝的郑板桥。纪晓岚笑道:“我们一畴昔,倒让旁人讥为不公了。这两卷书画如此贵重,天然是玉快意得状元了。”郑板桥道:“第三卷又是甚么宝贝,无妨也瞧瞧。”

玉快意的车子走过几条大街,转入一条深巷,停在一对黑漆双门之前,一名男人下车打门。乾隆也走下车来。只听得呀的一声,黑漆双门翻开,走出一个老妈子来,掀起车帷,说道:“蜜斯返来了,恭喜你啦!”玉快意走下车来,见乾隆站在一旁,忙畴昔存候,笑道:“啊哟,东方老爷来啦。刚才真多谢你犒赏。快请出来喝盅茶儿。”乾隆一笑进门。

待世人游船围着玉快意花舫时,只见她启朱唇、发皓齿,笛子声中,唱了起来:

白振见车子走向城中繁华之区,晓得没事,放下了心,猜想本日皇上定要在这歌女家中过夜,但日前曾见她与红花会的人物在一起,怕有诡计狡计,不成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调人手,赶来庇护。

采品检点已毕,各船会合会首坐船四周,听他公布甲乙次第。只听得会首叫道:“现下采品以李双亭李女人最多!”此言一出,各船颤动,有人鼓掌喝采,也有人低低谩骂。只听一人喊道:“慢来,我赠卞文莲女人黄金一百两。”当即捧过金子。又有一个豪客叫道:“我赠吴婵娟女人翡翠镯一双,明珠十颗。”世人灯光下见翡翠镯精光碧绿,明珠又大又圆,代价又远在黄金百两之上,都倒吸一口冷气,看来本年的状元非这位湖上嫦娥莫属了。

第一卷卷轴一展开,袁枚和世人都是一惊,本来是祝允明所书的李义山两首无题诗。袁枚称他为“樊榭先生”的那人名叫厉鹗,也是杭州人。厉鹗诗词俱佳,词名尤着,审音守律,辞藻绝胜,为当时词坛祭酒,见是祝允明书法,连叫:“这就宝贵得很了。”杭州墨客赵翼心急,忙去翻开第二个卷轴来看,见是唐寅所画的一幅簪花仕女图,上面还盖着“乾隆御览之宝”的朱印。袁枚心知有异,忙问中间两人道:“沈年兄、蒋大哥,你们瞧这送书画之人是甚么来头?”

不一会,花舫泊岸,火光中只见玉快意登上一辆小马车,回过甚来,向乾隆嫣然浅笑,渐渐放下车帷。马车旁本有两人高执火把等待,这时抛去火把,在黑暗中隐没。和珅大呼:“喂,等一下,慢走!”那马车并不睬会,蹄声得得,缓缓向南而去。和珅叫道:“快找车。”但深夜湖边,却那边去找车。

乾隆对和珅低声说了几句话。和珅点头承诺,乘划子赶回抚署,过了一会,捧了一个包裹返来。

褚圆抢在前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按剑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驾,又防嫖客争风喝醋,敌踪若现,自当发挥“达摩剑法”,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幸亏他已改用铁链系裤,再也不怕无尘长剑削断裤带了。

那会首四十来岁年纪,脸孔清秀,唇有微须,下人把包裹捧到他面前,一看竟是三卷书画。那人侧头对左边一名老者道:“樊榭先生,这位竟是雅人,不知送的是甚么佳构?”命下人展开书画。

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非常。玉快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东方老爷,今儿如何谢你才好?”乾隆也举杯饮尽,笑道:“你先唱个曲儿吧,如何谢法,待会儿我们渐渐筹议。”

那歌女听得有人高吟,回过甚来,嫣然一笑。乾隆心中一荡,本来这女人便是日前在湖上见过的玉快意。

乾隆悄立船头,心逐前舟,但见满湖灯火渐灭,箫管和曲子声却兀自未息,前面花舫中模糊传出一声声如有若无的低笑柔语。乾隆醺醺欲醉,俄然想起两句诗来:“侍儿扶起娇有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一行人来到湖畔,早有侍卫驾了游船驱逐。此时湖中到处歌乐,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气象、旖旎风景。只见水面上二十余花舫缓缓来去,舫上挂满了纱帐绢灯。乾隆命坐船划近看时,见灯上都用针孔密密刺了人物故事,有的是张生冷傲,有的是丽娘游园。更有些舫上用绢绸扎成花草虫鱼,中间点了油灯,花灯因热气而缓缓转动,假想精美,穷极巧思。乾隆悄悄赞叹,江南风骚,果非北地所及。成百艘游船穿越般来去,载着寻芳豪客、功德后辈。大家指导议论,批评各艘花舫装配的精粗好坏。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起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好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导,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两船渐近,花舫窗门开处,一团东西向乾隆掷来。白振一惊,暗叫:“不好!”左手一招“降龙伏虎”,右手一招“擒狮搏象”,这是他“金钩铁掌”大擒特长中的成名绝技,阵上夺枪,夜战接镖,手到拿来,百不失一,但见他身如渊停岳峙,掌似电闪雷震,果是武学大宗匠的风采,脱手更不落空。众侍卫一见无不悄悄喝采。没猜想触手柔嫩,本来不是暗器,忙递给天子。

会首等了半晌,见无人再加,正要宣称吴婵娟是本年状元,俄然和珅叫道:“我们老爷有一包东西赠给玉快意女人!”将包裹递了畴昔。

世人把那卷轴翻开,见是一幅书法,写的是:“西湖清且波纹,扁舟时荡晴晖。到处青山独住,翩翩白鹤迎归。 昔年曾到孤山,苍藤古木高寒。想见先生风致,画图留与人看。”笔致甚为秀拔,却无图章落款,只题着“临赵孟俯书”五字。

烟花放毕,丝竹又起,一个《喜迁莺》的牌子吹毕,俄然各艘花舫不约而同的拉起窗帷,每艘舫中都坐着一个靓装女人。湖上各处,采声雷动。

游船划近“钱塘四艳”船旁,见这四艘花舫又是与众分歧。第一艘扎成采莲船模样,花舫四周都是荷花灯,红莲白藕,荷叶田田,舫中歌女名叫卞文莲。第二艘舫上扎了两个亭子,一派豪华繁华气度,亭上珠翠环绕,写着四个大字:“玉立亭亭”,本来舫中歌女名叫李双亭。第三艘装成广寒宫模样,舫旁用纸绢扎起蟾蜍玉兔、桂华吴刚,舫中歌女吴婵娟一身时装,手执团扇,扮作月里嫦娥。

乾隆正要归去,忽听玉快意在船中又唱起曲来,但听歌声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痒难搔,对和珅道:“你去叫这妞儿过来。”和珅应了,正要畴昔,乾隆又道:“你莫说我是谁!”和珅道:“是,主子晓得。”游船划近玉快意花舫,和珅跨过船去。过了半晌,拿回一张纸笺,递给乾隆道:“她写了这个东西,说:‘请交给你家老爷。’”乾隆接来灯下一看,见笺上写了一诗:“暖翠楼前粉黛香,六朝风致说平康。踏青归去春犹浅,明日重来花满床。”笔迹殊劣,笺上倒是香气浓烈,触鼻心旌欲摇。

内侍拿出酒果菜肴,奉侍皇上喝酒赏花。游船缓缓在湖面上滑去,掠过各艘花舫,这时正所谓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乾隆后宫粉黛三千,美人不知见过多少,但此时灯影水色、桨声脂香,却另有一番风景,不觉心为之醉。

乾隆笑道:“我本日已来,何必明日重来?”昂首看时,玉快意的花舫已摇开了。他贵为帝皇,后宫妃嫔千方百计求他一幸,尚不成得,几时受过女人的推搪?但是说也奇特,对方愈是若即若离,推三阻四,他反觉非常新奇,愈是要得之而后快,忙传下圣旨:“叫船夫快划,追上去!”

袁枚等见了这三卷书画,晓得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贵族,便是巨绅显宦,但是看那艘船却也不见有何异处,夜色当中,船上搭客脸孔难辨。大师怕这风骚佳话为御史检告,本来要赋诗联句以纪盛,现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登陆而散。

忽听锣鼓响起,各船丝竹齐息。一个个烟花流星射入空际,光辉晖映,然后嗤的一声,落入湖中。起先放的是些“永庆升平”、“国泰民安”、“天子万年”等歌功颂德的吉利炊火,乾隆看得大悦,接着来的则是“群芳斗丽”、“簇簇莺花”等风骚项目了。

他称为“沈年兄”的沈德潜,别字归愚,是乾隆年间的大墨客,与袁枚同是乾隆四年的进士。只是一个早达,一个晚遇,袁枚中进士时才二十四岁,而沈德潜却已六十多岁了,是以人称“江南老名流”。那姓蒋的名叫士铨,别字心余,是戏曲巨擘。他与袁枚、赵翼三人合称“江左三大师”。这两人一看,沉吟不语。

杭州素称繁华,这一年一度的选花嘉会,本地功德之徒都尽力以赴。远至苏、松、太、常、嘉、湖各属的闲人雅士,这天也都聚集杭州,或矫饰风雅,或夸耀豪阔,是以瞬息之间,缠头纷掷,各歌女花舫上采品堆积,尤以钱塘四艳为多。时近半夜,选花会会首肇端检点采品,这有如金榜唱名普通,不但众歌女焦心,湖上旅客也都甚是体贴。

和珅忙服侍乾隆换上一件湖绉长衫,细纱马褂,打扮成缙绅模样,本身穿了平常士人服色,带了已换便装的白振等几十名侍卫,往西湖而去。

乾隆一听大悦,心想当年宋徽宗道君天子夜幸名妓李师师,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橙子,李师师留他过夜,悄悄道:“内里如许冷,又半夜天啦,霜浓马滑,都没甚么人在走啦,不如不归去吧。”那知给躲在隔房的大词人周美成闻声了,把这些话谱入新词。徽宗固然厥后被金人掳去,但风骚含蓄,丹青蔚为一代宗师,是古来天子中极有才情之人,论才情我二人差相仿佛,福泽自不成同日而语,当下连叫:“不去啦,不去啦!”

当时秋意渐深,湖上微有凉意,玉快意歌声缠绵宛转,曲中风暖花香,令人不饮自醉。乾隆叹道:“真是才子之笔,江南风景,尽入曲里。”他知这是《桃花扇》中的《访翠》一曲,是康熙年间孔尚任所作,写侯方域访名妓李香君的故事。玉快意唱这曲时眼波流转,不住向他打量。乾隆大悦,知她唱这曲是自拟李香君,而把他比作才子侯方域了。

忽听得莺声呖呖,那边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起曲来。一曲既终,喝采声入耳众纷繁犒赏,元宝大大小小的堆在舫中桌上。接着李双亭轻抱琵琶,弹了一套《春江花月夜》。吴婵娟吹箫,乾隆听她吹的是一曲《乘龙佳客》,命和珅取十两金子赏她。

乾隆对和珅道:“你去问问,会首船中的是些甚么人?”和珅去问了一会儿,返来禀道:“会首是杭州才子袁枚袁子才,别的的也都是江南名流。”乾隆笑道:“早传闻袁枚爱混闹,公然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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