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鱼同见后梢无人，在船舷上缩身向舱内张去，只见舱里蜡烛点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两个女子，正要实施刁悍。一个女人跪在舱板上不住哭求，另一个女人死命搂住一个幼儿，吓得只是颤栗。舱板上有几个男人的尸首，几只衣箱翻开着，到处散满了衣物银两。看景象显是清兵借运粮为名，沿河强拉民船，夜中杀死客商，谋财劫色。
言伯干见两个门徒给余鱼同逼到手忙脚乱，情势危急，不暇答复，从长衫底下取出一对钢环，呛啷啷一抖，左环向余鱼同背心砸去。余鱼同金笛回转，向他“期门穴”点到。两人搭上手拆了数招。滕一雷连叫停止，言伯干只是不听，想起伤目之恨，双环如暴风骤雨般向仇敌关键打去。滕一雷从背上卸下独脚铜人，纵近身去，向下压落，只听恰当的一声猛响，两件兵器都给震了开去。余鱼同和言伯干手臂发麻，悄悄心惊。滕一雷的铜人以钢铁铸成，外包黄铜，甚是沉重短长。
余鱼同尽拣树木富强之地奔去，见清兵没有追来，留步问那女人：“家里男人都给官兵杀了吗？”那女人惊魂不决，跪在地下不住叩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鱼同道：“眼下你已出险，躲在这里别动，等明天兵船开了再出去。”他进步嗓音，向前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谢互助，小弟告别了。”不等他们答复，回身就走。
余鱼同肝火上冲，正要跳进舱去，忽听得背后哈合台道：“老迈，这事我非管不成。”滕一雷道：“不可！”就在这时，一名清兵从那女人怀中夺过幼儿，狠命往舱板上摔落，掷得脑浆迸裂。那女人一呆，顿时晕了畴昔。两名清兵哈哈大笑，将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清兵走到后舱，见余鱼同秀才打扮，态度稍和，喝问滕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我们上洛阳去探亲。”一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舱去，把后舱让出来。”哈合台瞋目相向，便欲脱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如何啦？”哈合台忍住肝火。余鱼同便到前舱，低声道：“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干脆不说，你兵大爷岂能何如我秀才哉？”
余鱼同道：“就教三位贵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着那黑脸胡子道：“这位姓顾。”指着那蒙时装束的人道：“这位姓哈，是蒙前人。”余鱼同作揖，连说：“久仰，久仰。萍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见他酸气冲天，肚里暗笑。余鱼同听他说话是辽东口音，心想：“这三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江湖豪杰，倒可交友一番，今后发难，也可多一臂助。”说道：“三位深夜赶路，那可伤害得紧哪？”姓滕的道：“不知有甚么伤害？”余鱼同点头晃脑的道：“门路不宁，雈苻各处，险之甚矣，险之甚也。”那姓顾的一拉姓滕的袖子，问道：“他说甚么？”姓滕的道：“他说道上盗贼很多。”姓顾的和姓哈的一听，都哈哈大笑。
余鱼同那船的船夫见情势不对，正要趋避，已有六七名清兵手执刀枪跳上船来，不问情由，就打了船夫一个耳光，命他驾船跟从。余鱼同晓得官兵逼迫百姓已惯，难以理喻，也就顺其天然。哈合台甚是愤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给滕一雷一把拉住。
刚跨出三步，只听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阴恻恻的道：“余十四爷，且请留步。”余鱼同退后一步，那人从黑影中走了出来，恰是死仇家言伯干，前面还跟着他的师弟彭三春。彭三春双手握三节棍往右边一站，隐然监督，防余鱼同逃脱。这时滕一雷等三人也带了阿谁女子赶到，见言伯干俄然呈现，颇感讶异。
言伯干探听三人进关来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说到洛阳探友，厥后谈到南边的武林帮会，哈合台俄然提到了红花会。言伯干倏然变色，连问他们识得红花会中何人。滕一雷不动声色，只推不熟谙，也不提报仇之事。两边兜来兜去的摸索，都怕对方与红花会有甚渊源。这一来相互有了顾忌，你防我，我防你，说话就没先前利落了。
余鱼同拉起两个女子，说道：“快登陆逃命。”两个女子吓得呆了，这时邻船的兵士听得搏斗叫唤之声，已有人点了火把，站在船头喝问。哈合台走进舱来，说道：“好秀才，佩服，佩服。”余鱼同挟住一个女子，跳登陆去，接着哈合台也带了一个女子上来。顾金标抽出背上的短柄猎虎叉，站在河边断后。滕一雷两足站在岸边浅水处，双手抓住船舷，喝一声：“起！”双臂用力，把那艘船翻了转来，船底朝天，死尸杂物，纷繁落水。余鱼同暗惊：“此人好大力量！”四人乘着清兵乱哄哄检察翻船，在黑暗中带了两个女人走了。
言伯干听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动，但想到他的边幅，不再有涓滴狐疑，回身对顾金标道：“老兄本来是江湖同道，请出去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气，先问言伯干的姓名，传闻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江湖上说来也很驰名誉，因而不加坦白，说了本身姓名。言伯干的师弟名叫彭三春，是湖南邵阳人。两边谈些关外与三湘的武林轶事，倒也投机。这一来喧宾夺主，余鱼同反给萧瑟在前舱了。
本来关东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辽东大豪，家资累万，开了很多参场、牧场和金矿。二魔顾金标是闻名胡匪。四魔哈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关东，也做了盗贼。他们在辽东传闻焦文期受托找寻一个被红花会拐去的贵公子，俄然失落，数年来消息全无。比来接到焦文期的师弟韩文冲来信，才知这结义兄弟已在陕西遇害。三人怒不成遏，当即南下，要找红花会报仇。到北京后，得知阎氏兄弟也给人害了，这事与红花会也有干系。三人更是惊怒，赶到洛阳来找韩文冲要问个清楚，却与余鱼同在黄河中相遇。
彭三春欺进半步，左手在三节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俄然离手，弯过来打向哈合台左肩，这是他三节棍的拯救变招，叫做“毒蛇摆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觉棍端砸来，忙向右遁藏，棍端已扫中他肩头，砰的一声，甚是疼痛。哈合台大怒，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带，大呼一声：“呼！”将他肥肥一个身躯举过甚顶，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前人摔交之技，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头昏脑胀，面前金星乱冒。
余鱼同忍耐不住，坐起家来，侧耳谛听，听得又有另一个女子的哭声。一名清兵粗声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杀了你的儿子。”在女人惨叫与哀告声中，夹着几名官兵的狂笑，接着听得两个女人呜呜呜的叫不出声，嘴巴已给人按住。
这天顺风仍劲，整天只驶出二十几里，还没到孟津，粮船队便都停靠了。晚餐过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鱼同安闲前舱安眠。余鱼同睡入被窝，不敢脱衣，把金笛藏在被内，二更时分，俄然隔船传来两声惨厉的叫唤，静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个女人声音大呼：“拯救哪，拯救！”余鱼同料知邻船官兵在干伤天害理之事，本应就去救济，但一来官兵势大，二来身边劲敌环伺，只要本身成分一露，立时便是杀身大祸，正要用被头蒙住耳朵不听，那女人叫得更惨了：“总爷，你行行功德，饶了我们吧！”又听得一个孩子哭叫：“妈妈，妈妈！”
余鱼同心中默祝：“红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鱼同本日舍命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声，白手跳进船舱，左脚踢出，右手一拳，将按住女子的两名清兵打翻，跟着揪住一名清兵头颈一扭，那兵痛得大呼，他顺手夺过了刀，砍断一名清兵右脚。其他清兵纷抽兵刃抵敌，余鱼同使刀虽不生手，但只斗数合，又砍翻两名清兵。余下清兵纷向船头逃去，只听扑通、扑通数声，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只听那姓哈的道：“这秀才固然酸得讨厌，倒不吝啬。”姓顾的道：“算他运气。”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阳么？”姓滕的道：“过了河，找三匹马，赶一赶或许能行。”姓哈的道：“我就担忧韩大哥不在家，让我们白跑一趟。”姓顾的道：“如果见他不着，我们就找到红花会的太湖老巢去，闹他个天翻地覆。”姓滕的忙道：“悄声。”余鱼同大吃一惊，心想：“本来这三人是红花会的仇敌，他们到洛阳去找姓韩的，多数是找韩文冲了。”
三人喝完酒后，起来伸谢告别。余鱼同故意笼络，说道：“如承不弃，就在舟上委曲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道：“那也好，只是打搅了。”余鱼同还是睡在后舱，那三人也不脱衣，便在前舱卧下。不一会，余鱼同假装鼾声高文，凝神窃听三人说话。
那三人谈了一会，就睡着了。余鱼同却满腹苦衷，直到天气将明才蒙眬入眠，只合眼了一会，忽听得人声喧闹，呼喊叫唤之声，响成一片。他从梦中惊醒，跳起家来，抽金笛在手，从船舱中望出去，只见河中数百艘大船连樯而来。抢先一艘船上竖着一面大纛，写着：“定边大将军粮运”七个大字，本来是布施兆惠的军粮。大船畴昔，前面跟着数十艘划子，都是官兵沿河掳来载运私家物品的。
余鱼同三面受敌，避无可避，右手在左边衣袖中抽出金笛，铛铛两声，架开双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夹攻，在旁旁观的哈合台怒道：“喂，三个打一个，算甚么豪杰？”彭三春一怔，哈合台脱手奇快，已抓住三节棍尾梢向外甩出。彭三春疾忙回夺，两人都没脱手。
那姓滕的道：“红花会妙手很多，他们老当家固然死了，传闻新任的总舵主也是个短长角色。这里不比关东，老二你可别胡来。”姓顾的道：“我们关东六魔横行关外，江湖上豪杰提到我们名头，阿谁不顾忌几分？那知老三和老5、老六俄然都不明不白的给红花会人害死了，这仇如果报不了，我们也不消做人啦。”言下极是愤恚。余鱼同心想：“本来是关东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陆师叔杀的，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死于回人之手，如何这几笔帐都写在红花会头上？”
余鱼同见两路仇敌汇合，本身孤身一人，实是凶恶非常，他本来心灰意懒，这时大敌当前，敌忾之气平生，反而打起了精力，独安闲前舱吟哦畴前考秀才时的制艺八股，甚么“先王之道，贤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越读声音越响，对劲非常，一面却用心窃听他们说话。言伯干听了他背书之声，只觉有些讨厌，更加没了狐疑。吃晚餐时，余鱼同拿酒出来款客，言伯干温言和他对付了几句。余鱼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听了自是烦厌之极，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谈阔论。
余鱼同一拱手，说道：“后会有期。”向滕一雷与顾金标两人之间窜了畴昔。彭三春右膝略弯，当啷一声，三节棍脱手，向余鱼同下盘横扫过来。余鱼同一个“鲤跃龙门”，跳过三节棍，左脚在地上点撑，跃出寻丈。彭三春一击不中，三节棍余势甚劲，将要扫到顾金标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出，三节棍笔挺的向余鱼同背心点来。余鱼同向前跌扑，待三节棍在头顶掠过，仍不还手，趁机脱逃，俄然金刃劈风，黑暗中白光明灭，两柄单刀劈面砍来，本来是言伯干的两个门徒宋天保、覃天丞赶到。
言伯干固然只剩一目，目光仍然灵敏，一见余鱼同身形，便即起疑，又见他脸上遮布，狐疑更盛，冒充走到前舱来，和滕一雷扳话了几句，俄然身子微侧，仿佛在船上立脚不定，右手在空中乱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鱼同脸上的布巾，拉了下来。当时顾金标见他要摔向本身身上，自但是然的伸出左掌，向他肩头悄悄捺去。言伯干蓦地一缩，竟没让他捺到，这一来，两人都晓得对方武功不弱，对瞧了一眼。
滕一雷见哈合台取胜，叫道：“别肇事，快走！”言伯干叫道：“好哇，关东六魔本来投降了红花会。”顾金标转头怒道：“你说甚么？”言伯干道：“你们不投降红花会，干么要帮这红花会的头子？”滕一雷大奇，问道：“他是红花会的？”
言伯干先不睬会顾金标，向余鱼同脸上瞧去，见他满脸疮疤，丢脸非常，与射瞎他的阿谁姣美小伙子全不不异，说道：“船晃了晃，没站稳，对不住啦。”把帕子还给了他。余鱼同接过，蒙在脸上，说道：“家里失火烧坏了脸，这副德行见不得人，没吓坏你吧？”
这时船夫把酒菜拿了出来，那三个客人也反面余鱼同客气，大吃大喝起来。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请再吹一曲行么？”余鱼同怕金笛泄漏了本身行藏，只是推让，道：“小弟生性怯场，一见有人，便手足无措。文战得胜，亦缘于此。”那姓哈的道：“我来吹一段。”从衣底摸出一只镶银的羊角，站直身子，呜呜呜的吹了起来。余鱼同听那角声悲壮激昂，宛然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风景，心中激赏，悄悄默记曲调。
余鱼同愤恚填膺，再也顾不得本身存亡安危，走到船舷边，听得哈合台道：“我们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闲事，那姓言的师兄弟很有点门道，倘若他们跟红花会是一起，我们可先露了……”余鱼同不等他说完话，脚下用力，已纵到邻船后梢。关东三魔见这秀才竟然一身轻功，甚是了得，都吃了一惊，互打手势，跟了畴昔。这时言伯干和彭三春也已惊醒，见余鱼划一前后跃过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上旁观。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从另一艘划子里接过几小我来。一名清兵道：“言老爷，这艘船洁净很多，你白叟家瞧瞧中不中意？”那言老爷从后梢跨进舱来，瞧了一眼，道：“就是这里吧！”大剌剌的坐了下去。余鱼同向那言老爷望得一眼，心中突突乱跳。本来此人便是曾去铁胆庄缉捕文泰来的言伯干。他给余鱼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刚养好伤不久，带了一个师弟、两个门徒，要到兆惠军中去效力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