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殿,见殿上一尊佛像,低头低眉,似怜世人愁苦无尽,心下感慨,只见四壁绘满了壁画,正待旁观,一个老衲人迎了出来,打个问讯,道:“居士来临小寺,可有事么?”余鱼同一怔,道:“鄙人到处游山玩水,见宝刹非常清幽,想借住数日,纳还香金,不知会打搅么?”那老衲道:“小寺本为十方所舍,居士要住,请出去吧。”命知客僧欢迎到客房里,素面相待。
彭三春擦去眼中灰土,只见两个师侄一个哼,一个哈,痛得蹲在地下,仇敌却已不知去处。彭三春又是气恼,又是忸捏,给两人包扎了伤口,叫他们在山洞中临时歇息,本身再出去追踪,沿山道走了七八里路,却遇见了言伯干、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们在一起了,还多了一个不了解的,此人四十高低年纪,背着个铁琵琶,脚步健旺,看来武功甚精。
顺手一翻,翻到了经中“树下一宿”的故事,论述天神献了一个斑斓非常的玉女给佛,佛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看到这里,胸口犹似受了重重一击,顿时神智全失。过了很久,才觉醒过来,心想:“佛见玉女,说她不过是皮郛中包了一堆污肉秽血,我何故又如此沉迷固执?”当下再未几想,冲出去唤醒老衲,求他剃度。
这时浓烟渐弱,又是一个火把掷了过来,此次的火把更旺,照得一片敞亮。李沅芷道:“我们分头走,你千万不成跟我。”不等余鱼同答复,已白手纵出洞去。余鱼同大惊,伸手急拉,却没拉住。
他一动不动,听哈合台和顾金标在他背后狠恶辩论。哈合台力主马上解缆,到回部去找霍青桐报仇,顾金标不依,定要先找余鱼同。不久听得言伯干扣问方丈,有没有一个丑脸秀才到寺里来过。方丈一呆,支吾其词。言伯干起了狐疑,闯到后院各房中去搜索,在僧房中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
顾金标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开,悄声道:“我们昨晚刚劫了狱,这时风声必然很紧,快别多事。”言伯干对店伴道:“好,我们一间间房挨着瞧去,搜出来要你的都雅。”店伴道:“啊哟,瞧你这副恶相,莫非是皇亲国戚?”这时掌柜的也过来查问了。顾金标不去理他,一把推开,闯到北边上房门前,砰的一声,踢开房门。房内一个大瘦子吃了一惊,赤条条的从被窝中跳了出来。顾金标一见不对,又去推第二间房的门。那大瘦子满口鄙言秽语,顾金标的十八代祖宗天然是倒上了大霉。
文泰来低呼:“不利!”跟了半天,跟的倒是要跟寺中僧报酬难的地痞。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便瞧瞧到底谁是谁非,如果有人恃强凌弱,无妨伸手打个抱不平,聊泄数日来胸中恶气,当下溜到庙边,越墙入内,从东边窗外向大殿望去,见一个和尚跪在蒲团上虔诚礼佛。过了一会,那和尚渐渐站起,回过甚来,文泰来目睹之下,不由得欣喜交集。
他在荒郊中疾走一阵,垂垂的缓下了脚步,刚才听到的“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那两句,尽在耳边缭绕不去,想起骆冰、李沅芷等人,这当儿当然是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明艳非常,但是百年以后,岂分歧是化为骷髅?当今为她们忧急悲伤,再过一百年想来,真是好笑之至了。言念及此,不由心灰意懒,低头乱走,见前面山脚下一棵大树亭亭如盖,畴昔坐在树下歇息一阵。连日惊骇驰驱,这时已疲累不凡,靠在树上,蒙蒙眬眬的便睡着了。
店伴刚带上房门出去,滕一雷等已闯进店来,连问:“刚才出去的阿谁秀才住在那边?我们找他有事。”店伴道:“甚么秀才?”言伯干道:“刚才出去的阿谁。”店伴道:“大朝晨有甚么人出去?你白叟家目炫了吧。秀才是没有,状元、宰相倒有几个在此。”
余鱼同见劲敌已被引开,持剑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夹攻。余鱼同展开柔云剑术,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伤的覃天丞左臂刺伤,乘空窜出。彭三春三节棍着地横扫,余鱼同身子纵起,三节棍从脚下掠过,俄然“啊哟”一声,向前跌倒。彭三春和宋天保大喜,双双扑来,满拟活捉活捉,不猜想他俄然回身,左手扬处,一大把灰土飞了过来,彭宋二人顿时满脸满眼尽是尘沙。这些灰土就是他们烧草薰洞时留下来的。彭三春着地滚出数步,宋天保却仍然站在本地,双手在脸上乱擦。余鱼同挺剑刺进他的左腿,回身便走。
当日滕一雷等见火光中一人穿戴长衫、蒙了脸从洞中窜出,忙上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们敢追来么?”滕、顾、言三人对他都欲得之而甘心,不再去理睬洞中那黑衣人,一齐急步追逐。滕一雷脚步最快,转眼间已扑到那人身后,独脚铜人前送,一招“毒龙出洞”,直向他后心点去。那人纵出一步,回击一扬,滕一雷仓猝发展,怕他金针短长。那人实在是李沅芷,她披了余鱼同的长衫,要引开仇敌,好让余鱼同脱逃,手中扣了金针,仇敌追近时便发针抵挡。滕顾二人素知焦文期武功不弱,连他都死于金针之下,这金针自是短长,暗中当中不敢逼近,只得远远跟住,直追到孟津市上。当时天气已明。李沅芷见一家客店正翻开门板,便闯了出来。
客店中正高傲乱,俄然东配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仙颜少女走了出来。言伯干转头一望,只觉这少女美秀非常,却也不觉得意,还是挨房寻查。李沅芷换了女装,笑吟吟的走出房外,刚到街上,只见一队捕快公差簇拥而来,本来获得客店掌柜的禀报,前来拿人了。
第十三回
睡梦中忽听得钟声镗镗,一惊而醒,一抽身边金笛没抽到,想起早已被顾金标抢去,不觉哑然。这时天已拂晓,钟声悠长清越,模糊传来。他睡了半夜,精力已复,心想:“暮鼓晨钟,真是发人深省。”信步跟着钟声走去,本来是山岗上一所寺院中所发。依着山道上岗,见古刹已颇残破,匾额上写着“宝相寺”三字。
余鱼同吃过面后,又睡了两个时候。睡醒起来,红日满窗,已是中午,佛殿上传来木鱼之声。出得房来,想下岗去找李沅芷,颠末殿堂时见到壁画,立足略观,见画的是八位高僧削发的颠末,一幅画中题词说道,这位高僧在酒楼上听到一句曲词,因此大彻大悟。余鱼同不即往下看去,闭目凝神,那是一句甚么曲词,能有偌大力量?展开眼来,见题词中写着七字:“你既偶然我便休”。这七个字如同当头棒喝,耳中嗡嗡作响,顿时便呆住了。
贰心中考虑着“多情便有多忧”这一句,不由得痴了。过了一会,歌声模糊,隔房听不清楚,只听得几句:“……美人皓如玉,转眼归黄土……”入迷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泪来,俄然大呼一声,越窗而出。
余鱼同逃离险地,心想仇敌中三个妙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个少年女子,如何抵挡,甚是忧急,一起寻觅,不见影踪,寻到孟津郊野,晓得公门中识得本身的人多,不敢寻将下去,挨到早晨,闯到一家小客店歇了。这一晚又那边睡得着?心下自责无情,李沅芷两次相救,但是面前心上,仍然尽是骆冰的声音笑靥,远远听得“的笃、的笃、镗镗”的打更声,倒是已交二更天了。
陈家洛等一行在山洞四周察看,又发见了烟薰火焚的陈迹,但是余鱼同性命如何,去了何方,却无涓滴端倪。文泰来忧心如焚,把几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断。骆冰道:“十四弟机灵得很,打不过人家定会逃脱,我们相烦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四周寻访,必有眉目。”上官毅山道:“文四奶奶说得对,我们顿时归去。”
言伯干见师弟在路上东张西望,神态狼狈,忙上前相问。彭三春害羞带愧的说了,幸亏滕一雷等三人也是一无所获,大师半斤八两。
回到山洞,言伯干给彭三春引见了,那背负铁琵琶之人便是韩文冲。他在杭州给红花会摆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懒,王维扬要他回镇远镖局任事,他不管如何不肯,反劝总镖头尽早收山。王维扬和张召重在狮子峰一战,死里逃生,心想而后帮红花会当然不可,跟他们作对也是不当,事在两难,听韩文冲一说,连声道:“对,对!”便即北上,去收束镖局。韩文冲自回洛阳,满拟今后闭门家居,封刀退出武林,那知却在道上遇见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肯再见武林朋友,低头假装不见,但他背上的铁琵琶极是起眼,终究躲不开,给哈合台认了出来。
正要蒙眬合眼,俄然隔房“东弄”一响,有人轻弹琵琶。他雅好乐律,侧耳聆听,琵琶声轻柔宛转,荡民气魄,跟着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唱起曲来:“多才惹很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骚?”
李沅芷晓得在洞中没法再耽,说道:“你守住洞口。”把剑交给余鱼同,退到他身后。余鱼同听到背后衣衫颤栗之声,不知她在干甚么,转头一望。李沅芷忙叫:“回过甚去!”余鱼同烟雾中见她在解外套,大为奇特。这时他双目被浓烟薰得不住堕泪,强自撑住。
李沅芷走上前来,接太长剑,把一件长衣掷在他身上,说道:“快穿上。”余鱼同想问。李沅芷连催:“快穿,快穿。”见他穿了,又把剑交给了他。
两人在客店中一谈,韩文冲把焦阎三魔送命的颠末详细说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红花会公然不是他们仇敌,他对余鱼同很有好感,忙约韩文冲赶去挽救。韩文冲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说,只要他去解释,滕顾两人才不致跟余鱼同难堪,不然伤了此人,今后红花会究查寻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韩文冲一想不错。两人赶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从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汇合在一处,转头来找山洞中的黑衣人。
文泰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余鱼同几次舍命相救的义气,热血上涌,怎能入梦?见身边骆冰睡得甚沉,因而悄悄起家,开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处瞎闯一番,也好过在房中睡不着烦躁。”展开轻功疾奔,不到半个时候,已在孟津东南西北各处溜了一遍,郁积稍舒,忽见黑影明灭,一小我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力一振,提气疾追。
店伴吓了一跳,张口要问,李沅芷取出一块银子往他手里一塞,说道:“给我找一间房。”店伴手里一掂,银子总有三四两重,便未几问,引她到了东厢一间空房里。李沅芷道:“内里有几个借主追着要债,你别说我在这里。我只住一晚,多下来的钱都给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打发借主,小的但是大里手。”
世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本地龙门帮得力的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咛如发见可疑眼熟之人,当即回报。挨到初更时分,世人劝文泰来安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用饭,不睡觉,如果须得当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力对敌?”文泰来皱眉道:“我如何睡得着?”又等了一会,上官毅山走进房来,点头道:“没动静。”徐天宏道:“这几天中可有甚么特异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只曾听人说,西郊宝相寺这几日有人去噜苏喧华,还说要放火烧寺。我想这事跟十四爷必然没干系。”世民气想,和尚与地痞争肇事属平常,不管如何牵涉不到余鱼同身上。当下言定第二日分头再访。
吐气扬眉雷掌疾 惊才绝艳雪莲馨
余鱼同礼佛诵经,过了几天平静日子。这一日跪在佛前做早课,默念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心头清冷洁白,真似一尘不染。忽听得背后一人说江湖黑话:“孟津四周都找遍了,这合字在这里又没垛子窑,能扯到那边去呢?”余鱼同一惊:“这声音好熟。”又听得另一人阴沉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个身,也要找到这小贼。”余鱼同一咬牙,心道:“好,你们毕竟寻来了。”本来滕一雷和言伯干等人这时已站在他的身后。
痴聪慧呆的回到客房,反来覆去的念着“你既偶然我便休”七字,一时仿佛悟了,一时又含混起来。当日不饮不食,如癫如狂。知客僧来看了几次,只道他病了,劝他早睡。余鱼同睡在床上,听寺外风声如啸、松涛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交旧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中秀才、杀仇敌、走江湖、行侠仗义,不知经历了多少伤害,却一向无忧无虑,清闲安闲,那知在太湖总舵中有一日斗然遇见了这个宿世冤孽,今后丢不开、放不下,忧?万分。回想骆冰对待本身,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义?你既偶然,我应便休,但是岂能便休?岂能割舍?心境烦躁,坐起来点亮了灯,见桌上有一部经籍,乃是从天竺最早传到中国的《四十二章经》。
李沅芷叫道:“他们要用烟薰。”她纵身出去想踏灭火把,仇敌暗器纷繁攒击,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干和宋天保公然割了很多草来,掷在火把上,浓烟升起,顺风涌进山洞,把两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光渐熄,烟却越来越浓。
那老衲劝之再三,余鱼齐情意愈坚。老衲拗他不过,次日凌晨只得调集僧众,在佛前为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
那人影奔驰一阵,悄悄拍掌,远处稀有人拍掌呼应。文泰来见对方人众,悄悄跟踪。那人一起向西,不一刻已到郊野。四周阵势空旷,文泰来怕他发觉,阔别相随,行了七八里,那人向一座山岗上走去,便跟着上山,瞥见山顶有座屋宇,料来那人定是向屋走去,因而不再跟从,缩身树丛,昂首望时,不由大失所望,本来那屋宇是座古庙,庙额匾上三个大字,昏黄微光中模糊可辨:“宝相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