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非常轩阔,氛围有着残留的药材味道,三尺见方的青砖空中洁净无尘,约摸是白日才在这阔院中晒了药材,萧琰的眸光一下落在院中东北角。
沈清猗端着温水杯子,渐渐饮了两口,攥着杯子的手指骨节凸起,纤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仿佛在突突跳动。
绕过绢屏,见沈清猗倚在讌息室的竹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看,单手支颐神思不属的模样,身上换了件梨花散点的束腰襦裙,更显得她腰身纤细,几可一手盈握,倭堕髻已经除下,一头乌发垂在素衣上,衬得人白如雪。
沈清猗拉着她往内里去。
萧琰内心愈发沉重,只觉口中干涩非常,想言语,却不知从何提及……又要说甚么呢?
沈清猗:“……”
少年时,她的眼睛看着她清冽中带着温和。
沈清猗坐直了身,眸子深深看着她,“我想着,终有一日,我能站在你面前,能够对你说:我心悦你。”
沈清猗的声音幽幽低廻,“我在院里栽了一株福榕,小时候阿娘说,这是有福的树,花名合欢,花开时,有恋人能聚会。我看着庭中幼树一年一年长大,冀盼着终一日开出合欢,与我心悦之人执手看花,待秋来健壮合欢果,永结同好。可昂首瞻仰,风萧瑟,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廊下独盘桓,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执笔道情千万,落笔寥寥淡淡,炉中沉香,寸寸成灰……”
萧琰的目光愈发独特,跟着便是溢出笑容的忧色。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不堪接受般,捂着心口倒了下去,唇色白得没有一分赤色。
“我晓得。”沈清猗清冽的眸光看着她。
白苏端着托盘出去,内里三只颀长的琉璃杯,一杯是枇杷露,一杯色紫黑如桑葚,透着药酒的味道,另一杯是温水,搁置在榻几上,福身退了出去。
沈清猗向她眨了下眼,罕见的带了分调皮,“这是养颜酒,你若仙颜仍旧,我已老去,如何是好?”
只因心悦你,故为你在乎容颜。
萧琰证明这一点,是雀跃的,若换了往时,她早已冲进院中,抱住沈清猗大笑而喜了。
萧琰看在眼里也突突跳动,心中好生担忧,那纤薄皮肤下的血管会爆出来,又心忖,姊姊如果将杯子掷过来,我是伸手接了呢,还是被砸一下被淋一下让她内心痛快点儿?……萧琰刹时决定,还是被砸吧。
沈清猗却无骇怪之色,“我听太清掌教说过。”
萧琰定了定神,既已肯定沈清猗是星命,便没有甚么坦白,将去乌古斯的事说了一遍,包含和乌古斯天子和神庙的打仗,本身历险的过程就略略几句,不想沈清猗为她过后担忧。关于和慕容绝磨道的事,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
沈清猗也不逼她,伸手端了药酒饮下,柔声问她:“你去乌古斯了。”
那么姊姊……
“……从庭州起,我和你四哥便未有亲热事。我既知,对你有情,总要将你忘了才好。只是越忘怀记得越深,越想刮去它就越入骨。当时,我就知,再也忘不了你,除非我死了。……以是,我进了道门。”
沈清猗手摸上她颈,手指细瘦又微凉,想到她与李毓祯、慕容绝前前后后的事,直触得内心发酸,那酸冲上眼眶,几欲要掉泪,强忍了下去,手指在她颈部血管按下,却又舍不得下重手,悄悄按着竟成轻抚了,内心苦叹幽幽声气,“晓得我何时对你生情?”
萧琰心中又酸又涩另有微微的痛,沉稳的脚步也持不住,快步上前将她手握住,想轻责一声说“姊姊你又瘦了”,却在她那双眼睛的凝睇下梗住。
萧琰蓦地顿住了脚步。
清癯的手指合拢她的五指,看起来就是拳头握住了心。
“阿琰。”沈清猗抬首,唇边含笑映在如雪脸上,好似点破银花玉雪香,玉兰花般淡雅温和。
说晓得你是星命我好欢乐?……不对,莫非姊姊不是星命她就不欢乐看她了?
沈清猗有力的动了一下,萧琰移了移,让她靠着本身更舒畅,沈清猗捂唇咳了两声,萧琰当即探手将水杯拿了过来,用真气温热,靠近她唇边,柔语道:“姊姊你先喝口水顺顺气。”沈清猗就着她手喝了两口,微摇了下头,萧琰将水杯放归去,手在她肩背上轻揉。
夜风吹动着,氛围却呆滞。
却又迟疑着,没有起家畴昔。
她对藏真单思不得,人比春季黄|菊瘦。
沈清猗执起她手,清癯的手指在她掌心悄悄划着。
萧琰听她幽幽声音道来,便似见到她在合欢树下盘桓,廊上伶仃相思,唯月只影相伴,执笔欲道万千,却终哑忍,落纸唯平常语句,写写删删,炉中沉香一寸一寸成灰,恰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萧琰呆呆的,最后拿起那杯温水递给沈清猗,“姊姊你喝水。”
沈清猗惊诧,跟着失落,又自嘲,我现在就希冀她对我有情吗?心尖伸直了下,声音幽幽的道:“你若只是这般欢乐的看着我,不说那句话才好。”
她的心便如被一根线缠绕着,勒得生痛,那线勒入心脏,仿佛要将心切割成两半,一半心还是本身的,一半却不知所从。
千山学长的事与姊姊并无干系,太清掌教却和姊姊提起她的出身……萧琰可不以为这位掌教是闲来无事说八卦的人,必然是千山学长与姊姊有关联才提及。
面对沈清猗这句含蓄的剖明,萧琰不知如何应对,不由端起枇杷露饮了一口,清甜的汁液咽入喉中,却如苦涩的青橄榄汁,让她愁苦。
沈清猗的住处已经移到了丹道弟子住的东内进,她住在元合庭,是一座三进带后花圃的阔宅大院,三面竹林婆娑,对门的一面草地如茵,间种着几十株桃李,三色石子铺平的途径从树间穿过,迤逦至大门白石阶前。
现在明白后便感觉不奇特,南边朱雀属离火,离火之精即丹道之火,姊姊应是在这三年内入了丹道,以是靠近她就能生出感到。
那手苗条,却极瘦,白净细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如兀起的河道,指节也清楚清癯,如竹节般凸起。
沈清猗一笑,突破了沉滞的氛围,清冽却带了柔嫩的声音说道:“你走了远路,先沐浴换身衣裳,我们再说话吧。”
转到闲事上,萧琰松口气,当即接了话道:“是。我奉了贤人和……太子之命,去乌古斯见格索尔至公,就是现在的乌古斯天子,”顿了一下,道,“也是千山学长的亲生母亲。”
她的心如浪卷,起起伏伏,沉沉落落,又黯黯如处茫茫大海,不知那边是方向。
但此时她近情而怯,当瞥见沈清猗那一刻,各式豪情交集心中乱如麻,朱雀的事便被压了下去。
究竟上她在进入三清宫时就有种奇特的感到,那种与宿射中的火伴越来越靠近的感受。而当她收支神农峰时,紫府中南边朱雀的那三颗亮星已经非常刺眼了……申明“朱雀”就在四周。她越靠近元合庭,星光越亮,当她立在青色条石的门阶前时,朱雀的星光已经照亮了全部紫府的天幕。
萧琰扬眉。
她头仰靠在混堂中,微闭上眼,心脏在沉缓的跳动着,脑筋里却老是闪现出那只瘦得硌她掌心的手,白净细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崛起,仿佛脆弱得悄悄一碰就会迸裂,萧琰心口如塞团絮,搭在混堂边上的手无认识的攥紧,手背上出现青筋,手也在微微颤栗。
那边栽着一棵银杏树,一枚枚小扇般的叶子碧绿如玉,立在树下的人一身浅碧人亦如玉,只是那大袖宽衫在夜风下闲逛,益发显得衣内空荡,人清癯。
萧琰目现奇特之色,“太清掌教可跟你提过,天启打算?嗯,另有星命?”
萧琰没法假装看不见,也没法自欺欺人说看不懂,只觉心如绞股绳般扭了起来,五味杂陈,痛涩酸苦麻各种滋味都有,却不是为了本身,而是为了“独茧抽丝,人比黄花瘦”的沈清猗。
沈清猗俄然睁眼,伸手勾了她脖子,萧琰觉得她又要掐本身,便没动,想着任她掐。沈清猗却只是搂了她脖颈,头抵在她颈边,声音有些衰弱,却清楚入耳,“之前的事我不睬。今后,你再和谁勾勾搭搭亲热,我就毒死你。”
萧琰蓦地想起,那一回在盛华院的樨香池榭,姊姊发明了她和李毓祯的事,气怒得浑身颤抖,拿削果刀想戳她,又掐她脖子……她觉得姊姊是气愤本身“酒后乱性”的不自爱,现在想来实在是……以是当时姊姊就已经对她生情了,才会心伤欲绝。
沈清猗幽声而叹,“我亦不知。……待我知时,已经一往而深。”
浴房有两个淋浴隔间,另有一个白石铺成的小混堂子,池里的水已经烧烫,屏风后衣柜上一应衣衫鞋袜也已备好了,萧琰入了浴房,看着筹办齐备的衣物恍然有种回到少年时的感受,在承和院中沈清猗也是给她筹办得这么妥贴。
她的姊姊已经剔出了骨,要如何……才气让她不再剔下去。
“好。”萧琰有种如闻大赦的感受,内心松了口气,这会儿她是脑筋生硬,心乱如麻,起码有个时候让她缓冲一下,理一理。
崛起的指骨硌在她掌心中,萧琰沉默着,不知说甚么好,那句“你又瘦了”再也说不出口——莫非她现在还会不明白沈清猗是为何而瘦、因谁而瘦吗?她怎能说出如许轻责的话,却也踌躇着不敢表示心疼,唯恐使她堕入得更深。
她的姊姊沈清猗,就是南边朱雀。
萧琰神情怅惘着,不晓得本身应当如何做。
现在,她的眼睛看着她,和顺又清冽,深潭虽深,却清澈见底,在这暮色四起的天光下,她也能清楚瞥见,那清澈见底的潭中,是醇冽的情义。
……惊骇本身伤害沈清猗。
沈清猗真没勾搭她,之前还疏离她。当然萧琰现在明白启事了,心中对她重生恭敬。
她看着沈清猗,感觉人生真是奇妙,星命本来就在她身边。
沈清猗一笑,轻声道:“阿琰。”手伸出去。
过了第二进庭到了沈清猗住的第三进庭,白苏赤芍菘蓝三位熟谙的侍女已经都立在廊上,见到主子和另一道苗条的身影呈现,齐齐垂首福礼,称道:“见过十七女君。”萧琰见到三人便想起承和院的夸姣光阴,不由浅笑道“好久不见你们了”,声音明朗温和,又带了女子清丽的声线。三位侍女不由微微昂首,见到深切在印象中的潘安宋玉之貌的美少年变成了风华绽放的绝色女君,神采都刹时空缺,固然心机已经有筹办,但乍然见到还是惊呆冷傲至失魂。
这个关联……
萧琰眼中,倒是衣淡素如雪,人白薄如纸。
萧琰被她幽怨的眼神看得心跳如鼓,一时讷讷,“我……”额上都冒出汗来。
萧琰心口一跳,手指不由紧了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琰哑然。
只是现在……萧琰内心嘀咕,这是在勾搭她了吧,还用毒|药威胁她。只这话她是不敢说的,不但怕沈清猗愤怒,也怕伤了她。
沈清猗微微闭眼,“不是……还在那之前。”
她脚步不由放轻,固然白袜踩在柔嫩的蔺席上已经无声。
萧琰足下顿了顿,走近前去,隔着榻几坐在她劈面。
萧琰内心有些慌。
那说我看着你就欢乐?……也不对,这不含混了吗?
但沈清猗将杯子搁在了榻几上,那只手按在心口上,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愈发崛起,那双清冽的眼眸看着萧琰,如雪的冰冷,仿佛冰天雪地的凛冽,却又有一种哑忍至极的痛苦。
萧琰体贴问道:“姊姊在用药酒?”
沈清猗闭着眼,没有赤色的唇紧抿着,仿佛在顺那口气。
一笔一划……
萧琰想说“你即便容颜老去,在我内心也是风华仍旧”,但她的嘴唇翕动了下,毕竟没有说出来。
担忧道:“姊姊……”
萧琰但觉心口一滞,又缓吸了口气,才叫了声“姊姊”,法度微沉的走上前去。
想起霍倚楼信中的一句:“直道相思销|魂,人比黄花瘦。”
“……那次,跌下绝壁,我和你一起跌落到地下河岸,在黑暗中,情|欲猝但是生,我才晓得对你的心。……原觉得,可斩情,将之深埋成灰。倒是,情暗生时,已入骨,待剔骨,情已入髓,如何剔尽,唯得骨碎人死方休。”
面对存亡危急时,她能够毫不踌躇的做出决定,可面对沈清猗的豪情,她却感觉比面对存亡危急更难。
萧琰点头又止住,回思一会,道:“庭州?”沈清猗就是从庭州起俄然对她冷淡。
沈清猗昂首冷呵一声,那笑声让萧琰背脊骨发凉,“你想说,是我勾搭你?”
萧琰在门阶前立了立,眸中有着异色,见松音侧身让在一边请她入内,徐吸了口气,徐行上阶,跨过门槛是一面影壁,翠峰日出云蒸霞蔚,她偶然细看这珍罕的天然石纹影壁,绕过影壁,就见面前一阔。
慕容绝的皇女身份在乌古斯汗国已经公开,这对大唐世家来讲就不是奥妙,萧琰没有坦白沈清猗的需求。
那是一个“心”。
厥后不知何时起,那双眼睛看着她仍然温和,却多了她看不清的幽深,如同光照不进的深潭。
她沉默着入浴。
待知时,已情不由己。
萧琰游移,“那……是何时?”
两目相对,寂静仿似好久,实在只是短短的一会。
萧琰当即冒汗,连连点头,“不是,不是。”
“不,你脸上有星。”萧琰当真道。
该说甚么好?
萧琰嘴角微抽,回想起沈清猗在樨香池榭时也说过要毒死她,她笑说姊姊你才舍不得,现在却不敢说这话了。嘴唇嚅了嚅,咕咙了句:“我真没勾搭。”李毓祯和慕容绝那是她勾搭的吗?萧琰至心感觉好冤,另有姊姊,也不是她勾搭的啊。
她的心……给了她。
滚烫的热水让她紧绷的神经败坏下来,血液汩汩活动,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仿佛这个时候才从呆滞中舒活过来,蒸腾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眸子,没有昔日的澄净安好,带沉怅惘和沉郁。
萧琰没有在混堂中久坐下去,固然心境仍然混乱,但她并不肯意用沐浴来回避,洗过一遍后就起家,浴巾拭干后,着上抹胸表里衫。外衫是一件家居的云绸直裰,粉蓝色,配白绢裤子,尺寸很合她的身,这三年她还在长个子,沈清猗虽未亲见却了若指掌,对她用心可见一斑。萧琰沉默的穿好衣服,用绸带束了半干的湿发,穿上木屐走了出去。
看她这急出汗的模样忽又一笑,接过杯子柔声道:“你慌甚,我又不是这会儿逼你。”喝了口水,“说吧,乌古斯的事。”
回绝,接管,都是困难。
沈清猗之前何曾在乎面貌?
她在惊骇。
沈清猗见她眸子错也不错的盯着本身,眼神中透暴露奇特和欢乐,心口一时怦怦,雪色脸庞微微晕开,似染了酒的浓醇,说道:“我脸上有花?”
萧琰心湖起伏,灵台流光也狼籍缠绕。
萧琰动容,深黑的眸中亦有潮起,难以安静。
但现在……女为己悦者容。
沈清猗寒冽眸子一扫,三侍女都回过神来,将人迎入浴房内。
相思是剔骨刀,一刀一刀剔肉刻骨。
萧琰大惊失容,再没法顾虑甚么,起家绕过几去,伸手扶起她,让她靠在本身身上,输了道真气进入她的心经,一只手又轻缓的抚她背,低声说道:“我和学长没做甚么……真的,没上床……就是……就是亲了几下……”萧琰只觉口拙,方才沐浴过的身上又冒出层汗。
赤芍菘蓝侍立在沈清猗的正房前,向她行了一礼,已经敛去了初见她时的惊容,神采恭谨又安静,悄悄推开房门,萧琰脱屐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