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知圣意,张让浑身一颤。见四周无人,遂抵近私语道:“陛下所忧,但是夷率大义灭亲,竟欲‘杀子以谢天下’。”

“恰是。”张奉言道:“传闻尚书令,需服蓟国华大夫所配‘再造丸’,方可续命。”

“陛下谬赞。老奴垂老迈矣,能守陛下到元服,虽死瞑目矣。”张让再拜。

此,亦是黄门寺人,梦寐以求之进身之阶。

“金市子钱家,但是永乐鹰犬。”少帝忽问。

“陛下乃群臣所立,告以太庙。依祖制,父死无子继,方可兄终弟及。陛下春秋盛茂。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待元服册立帝后,次年诞下皇子,自当坐稳帝位。再无后顾之忧。”张让劝道。

“我儿说,乃心力交瘁,积劳成疾。只需静养,三日内,便可无药而愈。”张让笑道。

“陛下因何不乐?”见少帝闲坐无言,张让谨慎服侍。

“董太皇亦卖官求货,铜钱积满永乐宫室。假,子钱家之手,贳贷封君列候,大生子钱。亦是常理。”

“阿父保重。”张奉再拜而出。太医令值守禁中,为天家及重臣诊治。如何能轻离。

“此事,宫人尽知。”张让再答。乃是默许。

然医者父母心。更何况得此症者,乃是养父。太医令张奉言道:“阿父今后行事,需谨慎。随遇而安,无需强求。切莫迁怒,令风邪复发。救之不及也。”

榻前为其诊脉之人,恰是养子张奉。

“此二字,出我儿之口。老父方觉嫡亲之乐。”张让笑道:“且回吧。恐惹人闲话。”

斯须,待诊毕。张奉这才忧声言道:“阿父乃中风邪之症。宜当静养,切莫劳累。”

“朕,不求财贿,不慕繁华。只虑宗室贵胄,皆身负巨债。若为永乐所控,甘为翅膀,同谋立勃海王为帝。朕,危矣。”少帝终究言及心中所虑。

“天不幸见!”赵忠长出一口浊气。浑身一软,竟旁若无人,倚在榻旁。这一起,也是赶得急了。

煌煌天汉,非功不侯,非刘不王。助陛下肃除外戚、宗王。一举清除朝堂,还政于天子之手。自是大功一件。

目送赵忠出偏殿,张让寂然卧榻。浑身颤栗,不能自已。

张让安然受之:“知我无恙,且速回。”

“蓟王传檄,莫不从命。越嶲夷率,险杀子以谢天下。”略作停顿,少帝叹道:“闻蓟王之名,竟惊怖如此乎。”

“何病如此凶悍。”赵忠忙问。

当时,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便不得不除之。

只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四大将军,三人皆死,蓟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陛下,圣明。”想着被程璜抄走的窖藏子钱,张让忽起锥心之痛。

待悠悠转醒,人已在偏殿玉堂署内。

“吾儿医嘱,老父铭记肺腑,一刻也不得忘。”待表情稍作平复,张让目光慈炯:“然若命该如此,亦怨不得旁人。想我刀锯余人,幼入黄门。善于二宫,历经数帝。半生跌宕,存亡两难。若此时放手人寰,亦了无牵挂。只恨不能护我儿全面。”

见张让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赵忠表情,可想而知:“张常侍?”

“先帝卖官鬻爵。车队输入西园。然一朝驾崩,尚未入土。传闻积满铜钱之销金窟,便被太后与董太皇平分。可有此事。”少帝再问。

“好。”赵忠私行离守,亦需早归。

“我儿……儿,因何,在此。”张让忽觉两腮抽搐,乃至口齿不清。

总归是,繁华险中求。

“在。”张让悄悄睁眼。

“阿父勿动。”张奉乃太医令,自不会害他。

“莫非与…与…曹(节)近似!”张让强问。

“老奴猜想,当不至于此。”张让仓猝暗中转圜。然却心似明镜:《子钱集簿》当有大用!何如陛下幼年,蓟王如日中天。唯有哑忍不报。只需等陛下元服,羽翼渐丰,再寻机告之以详情。助陛下,痛下决计。一举肃除放肆四将军。自可东山复兴,重掌大权。重拾泼天繁华。

恭送百官下阶。玉堂署长张让一起小跑,奔后殿奉侍。

历代内官册封者,莫不如是。

“戒之慎之,防之用之。”张让考虑答道。

“张常侍真乃金玉良言。”少帝悄悄点头。今又记下一条。

一声感喟,少帝又问:“朕,当如何自处?”

“此药…药…为父取之不难。”张让反欣喜养子:“我儿…儿…无需顾虑。”

洛阳,南宫,玉堂前殿。

“知我者,张常侍也。”赵忠整冠下拜。

“蓟王在北,无人敢逆。”张让脱口而出。

待抽搐停歇,再开口已老泪纵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目送群臣散朝,又起家恭送窦太皇仪仗赴云台殿。少帝表示身后仪仗各自散班,独返后殿。

“另有十载。”少帝又问:“如有人等之不及,又当如何。”

张让附身笑问:“赵常侍,何故失礼?”

斯须,黄门署长赵忠,闻讯而来。

“你我休戚与共,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你不能久活,我亦不免早死。”赵忠苦笑:“不管是生是死。存亡关头,何来顾忌。”

统统,皆需等少帝元服。

“这……”张让心知肚明,却断不敢说破:“老奴实不知也,不敢妄言。”

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助桓帝杀大将军梁冀,或封“五侯”。王甫、曹节,诛大将军窦武,权倾朝野。若能除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还政少帝。与赵忠、宋典、毕岚,并称“四侯”可乎?

少帝悄悄点头:“太后‘天降流火,麒麟送子’,今秋便见分晓。勃海王亦称贵子,与一众逐鬼孺子,豢养在永乐宫中。如有一日……”少帝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双目:“朕当那边。”

“阿父……”张奉不由挥泪。今时本日,旁人皆视老父如大水猛兽,避恐不及。唯有本身深知,自幼饱受慈爱,深受善待。父慈子孝。

“不过十载,老夫等得……”将出玉堂前殿,张让忽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人事不知。

“赵常侍,所言极是。”张让眼中戾芒,一闪而逝:“身后之事,若不能全。你我何敢轻言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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