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有三问,其一,按法家之学说,犯警古,不循今,主张时移而治不易者乱,而儒家却主张循古礼,以立德,主张大同,二者格格不入,何对何错耶?”李贞浅笑着抛出了第一个题目。
“该当的,司徒大人辛苦国事,乃至积劳成疾,本宫探病来迟已是不该,多行上几步路倒是该当之事,就请爱卿前面带路好了。”李贞不觉得意地虚抬了动手,表示长孙冲免礼,笑呵呵地起了身,比了个请的手势。
李贞乃是有备而来,自没希冀着三言两语便能打动得了长孙无忌,此时见长孙无忌无动于衷的模样,也没放在心上,笑着伸脱手去,为长孙无忌掖了掖漏风的被角以后,这才接着道:“昔年孤曾精研司徒大人所著之《律疏义序》,深喜此中之‘德礼为政教之本,科罚为政教之用,犹昏晓阳秋相须而成者也。’一言,窃觉得换而言之,当德主而刑辅,不知然否?”
“司徒大人过谦了,孤本日前来,实有二事,一者么,孤昔日在塞外偶得一奇方,对偶感风寒者很有奇效,或许能治愈司徒大人之病也说不定,二来么,呵呵,罢了,还是先办了头件事要紧,司徒大人的病但是担搁不得的。”李贞目光炯然地看着长孙无忌,语气虽陡峭,内里的霸气倒是毕现无遗。
呵,还真是头老狐狸!李贞一见长孙无忌那等神态,立马晓得这厮已起了狐疑,不过么,李贞却也不在乎――此来本就是为了博弈,说穿了便是各取所需的一种让步,想来长孙无忌也一准是存了一样的心机,至于谁能拿到好处的大头,靠的并不是口头的工夫,而是两边的气力对比,在这一点上,李贞还是有着绝对的自傲的,当然了,李贞此来也不美满是来求同存异的,他还想看看长孙无忌能不能为己所用,如果不能的话,即便此时获得了必然的让步,将来李贞上了位,也毫不会留下长孙无忌这么个大患在朝中,而这统统,就得看长孙无忌本身的挑选了,故此,长孙无忌装胡涂,不肯接话,李贞也不急着往下说,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长孙无忌看,两边都不肯先开口,房中竟是以而诡异地温馨了下来……
“老臣忸捏,粗躯病体支离,不堪差遣,孤负了圣上与殿下之厚望,极刑,极刑。”长孙无忌见李贞嘴角那丝笑意很有些玩味之处,心头猛地一沉,可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喘着气,道着歉意,却绝口不提其他。
“能为殿下解惑,实老臣之幸运也,却不知殿下欲问何事?”待得一众下人们全都退出以后,长孙无忌沉吟了好一阵子以后,这才安静地说了一句。
李贞这个题目问得极其古怪,自汉武帝遵儒以来,儒家便已是皇朝的支流思惟,而法家自暴秦灭亡以后,便已遭鄙弃,长孙无忌虽是大唐屈一指的法律专家,可根骨里受儒家的影响却深得很,并不承认法家那一套,此时听得李贞如此问,心中自是大惑不解,闹不明白李贞究竟在搞些甚子花样,游移了好一阵子以后,这才谨慎地答道:“老臣觉得德先而刑后,当一准于礼也,出礼则入刑矣。”
“殿下请。”长孙冲躬身行了个礼,从身边一名仆人手中抢过一盏灯笼,提在手中,竟冒着雪亲身为李贞带路,李贞也没多客气,只是笑了笑,便大步行出了厅堂,由一众东宫侍卫左拥右簇地便向着后院行了去。
长孙无忌本来就一向持的是德法兼重的思惟,此时一听李贞将德与法的辩证干系阐述得如此之透辟,大起知音之感,表情荡漾之下,竟然顾不得装病不装病了,粗腰一挺,尽自翻身而起,拱手道:“听殿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臣叹服矣。”
啧啧,演技派就是演技派,装个病都装得有模有样,这等演技拿到后代去,拿上十个八个小金人的确跟玩儿似的!李贞哪会不晓得长孙无忌压根儿就没病,此时见其将老朽病人之态演得入迷入化,心中暗自好笑,不过么,自也不会傻到出言点破的境地,反倒是一闪身,抢上了前去,非常客气地扶住了长孙无忌那尽是肥肉的肩头,温言细语地说道:“司徒大人快躺下,孤听闻您病了,心中焦急,也没顾得上打个号召便跑上门来了,实是多有打搅,如果司徒大人再是以而享福,那孤的罪恶可就大了,您且躺着好了。”
“唔,就说老夫病得短长,行动不便,请太子殿下移驾前来好了。”长孙无忌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缓缓地回了一句。
很明显,李贞这话里是藏着话的,那是在表示长孙无忌,他李贞不会虐待了长孙世家,这一条以长孙无忌的灵醒,自是听得明白,不过么,长孙无忌却并没有如何在乎,毕竟空口口语之类的玩意儿向来当不得真,这么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对于长孙无忌这等宦海老鸟来讲,有跟没有也差不了多少,这便打了个哈哈道:“太子殿下过誉了,老臣实当不起。”
“该当的,该当的,既然王太医说不碍事,那就好,呵呵,司徒大人辛苦国事,数十年如一日,能借此机遇将养些光阴也好,来日方长么,事情老是办不完的,国事另有赖司徒大人大力打理,父皇向来恭敬司徒大人,孤亦然。”李贞笑了笑,便不再提治病奇方之事,反倒安慰起长孙无忌来了。
“叩见太子殿下。”寝室中正自瞎繁忙着的下人们一见一身明黄服饰的李贞行了出去,忙不迭地全都跪倒在地,大声地请起了安来,响动大了些,本来闭着眼的长孙无忌不得不假做吃力地展开了眼睛,做出一副尽力要爬起来接驾的模样,口中另有气有力地低喃道:“老,老臣,见、见过……”
“是,父亲。”长孙冲不敢再多问,恭敬地应对了一声,退出了房去,仓促赶回了二门厅堂,入眼便见李贞恰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大位上落拓地品着茶,仿佛一点都不介怀长孙冲去了很久方回普通。
李贞笑了笑,一副毫不介怀状地挥了挥手道:“司徒大人乃脾气中人,孤能了然,窃觉得德育虽为国之底子,然律法方是国之绳尺,法若不可,德则不固,德一败,则大乱必起,百姓必将又将有难矣,司徒大人觉得然否?”
撰写《唐律疏义》乃是长孙无忌平生最对劲的一件事,在贰心目中,此事之意义远在其玄武门之功之上,常常以此自大,但是此时乍一听李贞俄然将话题转到了《唐律疏义》上,不但没有是以而镇静起来,反倒起了狐疑,游移了好一阵子,这才吃力地点了下头道:“殿下贤明,一语概之,老臣叹服。”
长孙无忌乃是灵醒之辈,先前虽因被搔到了痒处而有些失色,可此时一听李贞将话题绕到了此处,立马警省了过来,晓得李贞这是要进入此行的正题了,故此,也没急着答话,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李贞,装出一副懵懂的模样等着李贞的下文。
“父亲,您看……”长孙冲见自家父亲半晌没动静,心头不免有些子急了,偷眼看了看长孙无忌的神采,摸索着问了半截子话。
“太子殿下仁爱,老臣、老臣愧不敢当,来、来人,快,请太子殿下就坐。”长孙无忌就躺了下来,一双老眼尽是感激之意地看着李贞,微喘着粗气,一迭身地让下人们去搬锦墩。
一听李贞这话不对味,长孙无忌的心头顿时便是一寒,脸皮子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老臣这病实算不得甚大碍,王太医已来过了,说是将养些光阴也就能愈,有劳太子殿下操心了。”
“嗯,晓得了。”长孙无忌并没有说见还是不见,只是不耐地挥了动手,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还是勾着头斜靠在榻上,皱着眉头深思着。
长孙无忌下了令,自有两名下人将屋角早就备好的新锦墩搬到了炕头,请李贞就坐,李贞也没矫情,微微一笑,便即端坐了下来,满面笑容地看着长孙无忌道:“司徒大人乃是国之栋梁,您这一病,孤心中实是不安得紧,便是父皇那头只怕也是以担忧不小啊。”
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天冷得紧,哪怕此时门窗紧闭,室内又多加了个燃得正旺的大火盆,可长孙无忌却还是感觉寒得慌,固然身上实在是在不断地冒着汗,只因那寒是打内心而起的,与气温并无一丝的关联――指导江山数十载的一代大帝李世民老了,固然样貌上并不显,可心态上倒是已经老了,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与李世民乃是总角之交的长孙无忌却心中稀有得很,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乃是不二之真谛,先君之重臣常常在继任者部下不得志,乃至死于非命者,众矣,能满身而退者极罕,熟读史乘的长孙无忌天然很清楚这一点,而这也恰是长孙无忌感到心底寒的启事之地点。
长孙无忌猜疑地看了李贞一眼,也没急着开口,一挥手,对着在屋中服侍着的下人叮咛道:“尔等全都退下。”
就在长孙无忌想得出神之际,长孙冲从门外掀帘子走了出去,入眼便见谢躺在榻上的长孙无忌满头满脸的汗水,一张胖脸煞白得可骇,心头便是一阵狂震,可又不敢出言扣问,只得疾走几步,凑到近前,低声禀报导:“父亲,太子殿下已在二门厅堂就坐,说是要前来看望父亲。”
李贞笑了笑道:“古礼者,非不好也,然世易时移,古今分歧也,大道虽一,而地步分歧,唯变迁者再所不免,是故,礼者当适本日之情势,与时俱进,非因循可为之,法者亦然,是故,以德育民,却尚需以法固之,以补德育之不敷,此诚德法一体者也,孤所言,卿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这才惊觉本身失态了,老脸可贵地红了红,顺势便躺了下来,陪着笑道:“老臣失态,让太子殿下见笑了,忸捏,忸捏!”
李贞虽夙来不喜长孙无忌,可也清楚此人确切是个干才,此时见其被搔到了痒处,连病都忘了装,心头不由一阵好笑,不过也非常其之闻道则喜的态度所打动,这便笑着伸手扶住长孙无忌的肩头,连声道:“司徒大人,天冷,您还是躺着好了,如果病上加病,实孤之过也。”
“老臣忸捏,实无言以对,却不知殿下心中可有答案否,老臣洗耳恭听了。”长孙无忌深思了好一阵子,实是很难从儒家学说中找出证据来为本身的前一个答案辩白,无法之下,只好将题目推还给了李贞。
“不必了,既已到了地头,那本宫本身出来便好,尔等都在此处等着罢。”李贞笑了笑,丢下句话,也不管长孙冲是如何想的,抬脚便行进了小院子中,也没理睬院落里冒雪跪接的长孙府下人们,大步便走到了正门外,轻拂了下衣袖,将身上的残雪抖落了下来,这才一掀门帘,徐行行了出来,入眼便见长孙无忌正闭目躺在了热坑头上,头上敷着热毛巾,身上还加盖着厚厚的两层棉被,榻旁另有着数名下人正服侍着。
人之将老,便会为最知心的人做出各种的安排,以确保其之安然,此乃人之常情,即便似李世民这等巨大之帝王也不例外,对此,长孙无忌心中自是稀有得很――前番征高句丽之际,李世民在牛栏岗一战中力排众议地将抚敌以后的破军大功交给并不尚武的本身,怕便已闪现了安排后事的苗头了,而此番《移民疏》一事来得更是蹊跷――以长孙无忌对李世民的体味,他毫不信赖李世民会看不出此策将会形成朝廷多大的混乱,可却还是不出言禁止李贞的上书,如此一来,那就只要一种能够性――李世民此举也是在未雨绸缪地安排着后事,只不过此中的奇妙究竟如何,长孙无忌一时候也看不如何透,可有一条他倒是清楚的,那便是总角之交再重也重不过社稷之传承,亲信再亲也亲不过自家儿子,万一此番不能与李贞达成个让步的分歧,那长孙世家的将来只怕一定光亮,何况长孙无忌很清楚此番征高句丽不堪的成果对李世民的打击极大,别看李世民大要上看起来没甚么窜改,实在内心里却已是伤得极重,连带着身材都大不如前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讲,要想复原实是难上加难,万一李世民如果就此放手驾鹤而去,长孙世家何去何从那就只要天赋晓得了,有着这等忡忡的心机在,长孙无忌又怎能不心头大寒?
长孙无忌并没有直接答复李贞的题目,而是从侧面来解释儒家高于法家的究竟,这话李贞自是听得懂,不过么,也没有就此多说些甚子,而是接着问道:“既如此,孤另有第二问,礼者?何也?古礼乎?今礼乎?何人定之?又如何定之?”
“哦?既如此,孤另有一问,为何不可古礼乎?贤人所言句句不离古礼,莫非古礼不当么?”李贞见长孙无忌的额头上已是一片的盗汗,却并没有就此罢手,反倒是紧逼着,再次抛出了个题目来。
这个题目极其锋利,若不是对儒、法两家有着深切熟谙之人,断没法问出这么个题目来,饶是长孙无忌原就晓得李贞饱览群书,见地过人,可还是被李贞这连续串的题目砸得目瞪口呆,沉默了很久以后,这才苦笑着道:“依老臣看来礼者当是今礼也,时人公认,而朝廷亦然者,则为礼也。”
“太子殿下,家父病体违和,实难行动,未能前来接驾,实是罪恶,万请包涵,可否请太子殿下移驾寝室一行?”长孙冲见李贞面色安静,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赶快整了整衣衫,拂去身上的残雪,抢上前去,恭敬地施礼禀报导。
长孙府占空中积不小,一世人等拥堵着,走得并不快,七弯八拐了好一阵子,才算是到了后院的正房地点的小院子外。一见到了地头,长孙冲忙退到了路旁,躬身禀报导:“太子殿下,家父便在此房中将养,且容微臣再去知会一声。”
“这……”饶是长孙无忌好歹也算是大唐赫赫驰名名大儒之一了,可被李贞这么一问,却傻了眼,一时候不晓得该答啥才好了,李贞也不焦急,只是笑眯眯地端坐着,等着长孙无忌的答案。
“司徒大人谬赞了,孤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以是然,心中实是颇多疑虑,还望司徒大人能不吝见教。”李贞收起了笑容,非常慎重地拱了拱手,当真地说道。
“是,小的们辞职。”一众下人们站在房中本就不安闲得很,此时听得长孙无忌叮咛,自是乐得从速退出这么个是非之地,各自躬身行了礼以后,全都缓慢地退出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