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没有端酒。
他走到跟前,将剑奉上,说:“这是丞相特地叮嘱转呈夫人的。丞相说,彻夜生杀予夺,尽在夫人剑下。”
我胜券在握,满心迟疑,说:“冯氏安在?”
我看着徐氏。她也看着我,认出了我,目光讶异中中有不忿之色,又有几分鄙夷。
另有多少污烂的事情,藏在这云香鬓影当中?
我低低一笑,说:“确切看不上。”
我一一扫过那些服饰华丽的女子。年纪整齐不一。老的两鬓斑白,少的芳华正盛不过十几风景。约莫有些是荆布之妻,有些厥后居上。
我一如万千苦海众生,多情自困。这大德诵经加持过的菩提子整日摸在手中也未能帮我超脱一分一毫,尽是凉凉的嘲弄。浅显血肉的人生,在这苦海尘凡中纵情翻滚,欲念胶葛,万劫不复。
我心中俄然一抽搐。那日,我不是也因为恨,手刃了独孤公子的妾么?
她大抵是第一次见到当朝丞相。她大抵也记起了那日兴关街上,站在我身后的阿谁敞领辫发的被她轻鄙过的鲜卑人。
徐氏见我低头不语,觉得戳中我的苦衷,对劲地说:“现在只剩秋彤在他后院里。就算我得不到,你也甚么都得不到。”
她神采蓦地一变,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说:“你竟如此暴虐。”
何故在如许的场合,提起这么一件不应时宜的事情?
我招手唤过眉生,小声对她说:“带几小我去探听一下,贺拔胜之前的老婆是被遣出了,还是过世了。”
我暴虐?
席过半场,那徐氏在一众命妇给我敬过酒以后,抢先端着酒盏上来,盈盈一拜,娇着声音说:“妾恭祝夫人芳华永驻,福寿延年。”
徐氏厉声喝骂:“你开口!你胡说!你攀诬主母!”
上一次如许昌大地过生日还是及笄那年。转眼都快十年了。这十年间,几番展转,我都干了些甚么?身心俱创,懒度残生。
一块石子突破一汪秋水。
他满面东风兴趣极好,又同我随便说了几句话,站起家说:“寡人①就不在这里打搅你们的兴趣了。你们纵情吧,寡人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甚,说:“你们少给她酒喝,她不善喝酒。”
宇文泰特地来这一趟,要让徐氏惶恐不安,不让我先输了气势。
那徐氏却万分惶恐,尖声叫道:“那药确是我求了名医的!你怎可借此嫁祸给我?!”
那日他仿佛言外成心,也不知这般大张旗鼓地要干些甚么。
他特地来为我撑这场面,向世人明示对我的爱重。用心良苦。
但既是特地遣人来给我,自是有他的意义。他是那样一小我,凡事未几解释,统统尽在他胸中。事光临头,天然水到渠成。
眉生会心,仓促去了。
已是两边心知肚明的血海深仇,何必持续虚与委蛇。
一团乌墨泼上素白纨扇。
徐氏昂首见到宇文泰,当下神采一变。
方知他特地赠剑的意义。
眉生接着说:“现在有贺兰氏昔日的乳母冯氏愿为证人,指证徐氏毒杀贺兰氏。”
对,那日大雨滂湃,我手仞仇敌。确是一场暴虐辣的称心恩仇。
徐氏神采一白,低着声音恼道:“阿邹,你觉得现在你便崇高了么?前几日还是独孤信的逆鳞,本日摇身一变,又成了宇文泰的至爱。展转于分歧男人的身下,对你来讲公然很轻易的事啊。”
她高高垫着弊髻,插白玉钗金步摇。穿戴对襟大袖襦裙,白衣绯裳,胸前挂着一串珍珠链,一颗颗滚圆。在烛光映照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轻声对他说:“你如何来了?”
我的心狠狠一沉,坠得满身发痛——
听姚氏说,宇文泰给长安城里统统四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发了帖子,聘请女眷前来寿宴。
必是在想,也不过是追富逐贵的女子,撇下客居建康杳无归期的恋人,转投当朝权臣的度量。
还似初见那晚。仿佛光阴特别宠遇于她,从未曾从她身上溜走分毫。
徐氏抬开端,挑衅地说:“夫人是看不上妾身敬的酒吗?”
宇文泰本是简朴不喜奢糜的人,只是为了让我欢畅,也乐于让别人晓得他对我的爱宠。
“然后呢?”我冷冷诘问。
我冷冷看着她。甩开她的手。
呀,她已是正妻了。昔年在她家府上的小园中,她说,先谋得一个位子,再缓缓图之。看来贺拔胜正妻之位,她还真的图上了。
我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剑来。这剑长约两尺三寸,纯铜的剑柄,刻着莲花瓣,青色的穗子挂鄙人面悠悠荡着。黄铜色剑鞘上镶着蓝绿翠羽。拔出剑来看,那剑锋凌凌一片青光。
哺育一场,确是情真。
我嘲笑了一下,问:“何为怪疾?”
她是如此在乎“逆鳞”这个词,几次提起,念念不忘。
她亦有资格来鄙夷我了。
剑裂完璧,静海扬波。
面前的徐氏蓦地变了神采。
若不是她,我本日怎会坐在这聆音苑的宴厅上,享尽人间繁华。
转眼到了蒲月十二。这天全府高低张灯结彩,极尽豪华。聆音苑更是披红负伤,各种玉盘金器琉璃灯盏将聆音苑里里外外装点得光彩夺目。
我抬眼看她,冷冷说:“秋彤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她。”
这晚已近月半,月光亮白清泠。刚过端五,有些闷热,我让人搬了张小榻在银杏树下,斜靠着乘凉。
还未开席,内里小厮拉长了声音:“丞相到——”
开端时百般欢心,万种柔情,如何到了要告终时,就这么难,不想,不肯,也不能。
此时她们坐直了身子,也都纷繁抬眼看我,目光有冷有热,另有不屑。
徐氏尖叫道:“你胡说!不是!”她转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呼:“不是!不是我!”
本身都已做下污烂的事情,却坐在这里,衣冠严整道貌岸然地问罪于别人。
一众女眷又离席膜拜。
我看了她一眼。她那精美的脸,连惶发急张的时候,都那么美。
席间温馨了下来。众女眷都停动手中的杯盏,面面相觑,不知产生了甚么事。
①寡人:南北朝有职位的男人自称“寡人”。《宋书臧质传》:质答书曰:“省示,具悉奸怀。尔自恃四脚,屡犯国疆,诸如此事,不成具说。……【寡人】受命相灭,期之白登,师行未远,尔自送命,岂容复令生全,飨有桑乾哉!但尔往攻此城,假令【寡人】不能杀尔,尔由我而死。尔如有幸,得为乱兵所杀。(臧质给拓跋焘写信)
注释:
宇文泰着玄色右衽宽袖正装,戴着乌色小冠,行动沉稳地走出去,目不斜视,直走到上座,在我身边坐下。
突发怪疾?
冯氏不睬她,持续说:“那几日我家娘子染了风寒,卧床安息。她在晚餐后拿了药来,说是求了名医的良药。我跟娘子说不要吃她的东西,娘子不听,被她哄得喝下。当夜并未见如何,我家娘子只是感觉更加不适。厥后几日徐氏又哄我家娘子连喝了几天那药……”说到此处,冯氏颜面失语,只见那肥胖的肩膀不断颤栗。
眉生跪鄙人面,说:“禀夫人,已经查清楚了。贺拔将军的正妻贺兰氏于四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发怪疾暴毙而亡。”
我一一扫过世人的脸。有人惊奇,有人迷惑,有人错愕。
若不是她!
冯氏将脸转向我,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像平常一样出来奉侍娘子吃药。那几日娘子吃了徐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精力每况愈下。我正想劝她不要再喝了。哪晓得出来以后,看到……看到娘子已死去多时,口鼻中皆是黑血,胸口颈间抓满了血痕!!半夜无人……她死得有多痛苦啊!”
我收起剑,交给身后的眉生,持续往宴厅走去。
我从颈间取出那颗菩提子,悄悄摩挲着。当日他将它挂在我的颈间,说,百事顺利,千愁得解。现在甚么也解不得,缠绕着的尽是忧愁。
那日在兴关街上,他面色黑沉,话说得一字一句:“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我恹恹起家,让她帮我把头发再拨弄一下,然后理了理衣衿,走出去。
可见昔日她们姐妹豪情公然并不密切。秋彤已好久没有动静,她竟一点没有狐疑。
他是何意?
昂首看去,那银杏树叶随风轻摆,晃得那月光也摇摇摆晃。晃在地上,晃在不远处的一汪池水之上,粼粼闪光。
我一向走到正中的上座,落座,说:“诸位辛苦了,都退席吧。”
我笑一笑,说:“对,我用一把剑,刺穿了她的心。”
咦,有一个仿佛眼熟。我定睛一打量,徐氏。
思路正如轻絮乱飞,眉生快步走出去,对我说:“夫人,众女眷都到齐了,等着夫人去宴厅呢。”
当日纵身跳下情海,不过想和他相爱胶葛,存亡非论。哪想到误掺了另一小我出去,乱了统统方寸。
她还不晓得。
放声大哭。
她神采蓦地惨白,正要开口说甚么,眉生和带去的几个侍从仓促出去。
这挑衅勾起我满腔肝火。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心机算尽,将秋彤安排挤去,现在我和独孤公子已是伉俪,膝下另有一个已经三岁的儿子。天井深深,光阴和暖。
席间又是觥筹交叉,一群女人到了一起,不过各自闲话家常,说说家中孩儿妻妾诸事,也都各他杀欢。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服饰,虽珠玉灿灿,环珮铛铛,却不过是华贵的服裳,不是命妇的品服。她还未被封命妇。
走过盘曲的游廊,见宇文泰身边的近侍劈面仓促走来,手中捧着一柄剑。
他似是表情很好,笑着说:“都起来吧。感激各位女眷肯赏光前来为荆室祝寿。”
宴厅中灯火璀然,静穆一片。我走出来,一众妆饰华彩的女眷皆离座俯身,声成一片:“拜见夫人。”
从内里颤颤走出去一个五六十的老妪,跪下说:“奴婢是冯氏。贺兰氏是奴婢从小带大,嫁到贺拔氏家中奴婢也一向相随。她——”她抬起家子,一指徐氏,咬牙切齿地说:“自从贺拔将军纳她为妾,她整日在贺拔将军面前教唆诽谤,频频要贺拔将军将我家娘子遣出,扶她为正妻。贺拔将军不允,她竟下了毒手!”
冯氏听了,嚯地抬起脸瞪眼着她,将手一指:“毒妇!我家娘子就是喝了你的药以后,在一天夜里暴毙的!你一向觊觎正妻的职位,就是你下的毒手!!”
他说:“我过来看看。”目光扫过一众俯身低头的女眷,一个个正装仿佛,端倪低敛,似是很对劲地一笑。又扫了一眼搁在身后剑架上的那柄剑,转头看着我,目光有深意,轻声说:“东西给你了,你看着办吧。不消操心其他的事。”
那朽迈的身躯因为冲动不断地颤栗,如风中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