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审大案,总不好立即而断,大理寺所决之案,常常是性命大案。玉姐度其日期,想这案子自提审案犯至扣问证人,再检察证物,又要记录卷宗。因死者是赘婿,又分歧于平常杀夫案,恐另有礼法之辩。凡事一涉礼法,便要拖个没完没了,没两个月出不来成果——两个月能审结,已算是了。
不悟肃容,言欲以门徒四周讲经。玉姐道:“大师既有此善心,还请先往北去。”
官家虽是宗室,生母倒是南人,娶妻亦是南人,吴王昔年于东南道运营多年,官家生父与南人亦颇靠近。是以朝廷上虽认了这官家,亦认了这娘娘,提及帝后,北人靠近之心实不似南人。南人闻官家即位,娘娘是南人,凡官家有善举,总要奖饰。迩来收盘费,因多南边,竟无很多人反对,老诚恳实交了税,又有那一等信官家,有叫小吏欺诈了,竟敢告官。官家与政事堂颇重期事,竟严问小吏之罪,南人恋慕帝后。
玉姐听着于向平探听而来传闻,也是呆愣当场。小楼看她入迷儿,上来叨教:“娘娘,娘娘既有苦衷,明日不悟大师还宣他入宫不入?”
却说这僧道为帝后张目而去,都城便下了头一场细雪。人入冬便懒待转动,竟日晒太阳、说闲话儿,日子也过得落拓。不知不觉间便到腊月,洪谦那头案子也有了定论。
不悟想明此节,当即合什道:“善哉善哉,北地久临兵祸,实当抚恤。”玉姐笑道:“这个你与官家说去,天好晌了,官家也该返来用膳了。”朵儿拥戴道:“晓得大师要来,昨日厨下便预备了洁净锅灶碗碟,案板都是净,单与大师烧斋菜哩。”不悟因留饭。
玉姐道:“那又有个甚?金哥现还姓着程呢,程家还是是女户人家。有眼睛人都看得见,讳饰又有甚用?读书时,苏先生传授《论语》,说是君子开阔荡,小人长戚戚。我等虽不好自称君子,老是不想做小人。藏着掖着,旁人便看不着了?掩耳盗铃罢了,愈发惹人嘲笑。”她想了半日,也唯有这般说、这般做,方不致叫人拿着这出身说事。
孀妇殴夫致死,原应问斩,因是赘婿,便减等,因有三子皆幼,须扶养,乃免其极刑。却命孀妇出赋税,每月粮一石、钱一陌,与死者兄弟有子之家,为扶养之资,养一子至十六成丁,出继为死者后,令不竭香火。
小楼道:“那敢情好哩,传闻大师极有道行。奴婢们常见他,也能沾丝佛气儿。”说得一屋人都笑将起来。
玉姐听着九哥与章哥讲事理,说些个用人不拘一格,然须品德好。有能无德之人,只可用、不成信,诸如此类。暗道章哥这才读书几个月?你便说这很多?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转又想,谁个都是这般过来,听不懂先记下了,听很多了也便懂了,便又心安理得听着九哥教子。
佛门如是,平静便有些坐不住了,往寻不悟,不悟正与不空辩难,平静见便上前揪不空髯毛:“好贼秃,这般奸猾,公开里令人四周化缘,还不与我说一声儿,我何曾抢过你饭食?你将头发与我留了,好叫我揪一揪儿。”
不空连连告饶,却说:“话赶话儿赶上了。我又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若也想弘法,自与娘娘说去。你又不是入不得宫。”
玉姐笑而不语,心道,我才没那般好性儿哩!口上却未几言,只问不悟:“方丈端的要将慈渡寺交出去?”不悟正色道:“慈渡寺本非老衲私产,现在老衲又久居京中不能主持寺庙,不若让贤。”玉姐道:“大师不回江州,想是要大相国寺挂单久住了,倒是便宜了我。”不悟笑道:“与人便利,本身便利。”
九哥听玉姐说这一套,便抿着嘴儿笑,待她说完了,便问章哥:“大郎可记取你娘说话了?要记得紧紧。”他素喜玉姐这不矫情性子,颇觉有母如此,方好教得儿子坦开阔荡,有德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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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空与他商讨好久,以宫中惯信道人,恐不悟一旦拜别,帝后二人复又因循旧缺,佛门反要叫道门压抑。虽平静真报酬人极明事理,却还是不是同道中人,设若平静一朝成仙,道门中人有何行动尚未可知。是以不空苦留不悟,乃至欲以大相国寺方丈相让,只为不悟颇得帝后信赖,欲因其之力,弘扬佛法。
定了挨次,九哥便命安氏将湛哥领去凌晨安息,玉姐知他有话要说,却叮嘱安氏:“才吃了饭,休要倒头便睡,要积食。现在天又不大冷,叫他前庭逛逛,回房里略坐半晌再睡。”安氏应了,领着湛哥出去。湛哥身后亦跟着几个寺人宫女,他却向父母、兄长拱手辞职。
如此道理法皆备,也算是皆大欢乐。
不悟道:“颜子居陋巷亦晏如,大相国寺已是极安闲了。官家若实成心,贫僧便请一事。”因说往北地弘法之事。
不悟却又前后脚来了。
京中想看热烈虽不对劲,却也无法。过年时亲戚走动往嘴里过一回,也便撂下了。实是不撂下也不可,正月才过,便有凶信传来——有流民为乱。朝廷能看着兼并之恶果,便是兼并已颇严峻了。须知朝廷官员大半与兼并有勾连,能叫他们也觉着兼并不好再放纵,可知其为祸之烈了。
伉俪两个也不与章哥分辩,章哥便只竖两耳听着,虽懵懂,却也不插言,只悄悄留意。金哥是他娘舅,他是晓得,这娘舅又是跟着外祖母姓氏,便略有些儿奇特。待两个说完了,九哥问他,章哥才一点头道:“都记取了,丁太傅也这般说来。只是……甚是女户?”
不悟双掌拿什,宣一声佛号,却说:“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人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若那边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平静不依,必敲了不空攒下上好檀香袖了,才有了笑影儿,又与不悟谈笑。次日便与玉姐说,道家也想往北方去普施甘露。玉姐与九哥待他亦如不悟,与些银钱,因夏季近,还许与棉衣。
不悟多么颖慧,一思便明,现在朝廷官员虽有清流与勋贵之分,有南北之别。天下之大,人皆安土重迁,看他乡之人便不如乡党靠近。不悟通经济学问,晓得这天下,秦汉时中原之地敷裕,视南边烟瘴之地为未野蛮。至于永嘉南渡,南边渐丰,到唐时南人虽受些轻视,却敷裕,所纳之税赋渐多。时至本日,官家又要重工商,南边比之北方税赋已大抵相称。南人读书亦是累年增加,渐有与北方比赛之势。
玉姐道:“不过是些个车轱轳话罢了,南蛮子、小户人家、女人当家、赘婿……这些年,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起茧来,早不当回事了。我自家不感觉有甚,纵他们说,又有如何?他本身就先败兴儿了。虽语带歹意,说倒是真相,由他们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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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果返来用午膳,食毕,玉姐将不悟欲辞慈渡寺之事说与九哥。不悟言道:“贫僧与苏长贞颇投缘,现在皆老迈,可贵聚会,当珍惜,还望官家成全。”九哥喜道:“大师得道高僧,又通经史,我还想常就教哩,如此,甚好甚好!只是这借居大相国寺有些不当,不如我为大师另立一庙,如何?”
晚间九哥过来,佳耦两个与章哥、湛哥一道用饭。章哥才读书,九哥一意种植他,便讲究个“食不语”,一餐用得颇安好。用罢饭,九哥漱了口、洗了手,却说:“现在孩子也多,总唤他们名字那一等胡涂怕分不清谁个是长兄、谁个是幼弟,不如与他们叙一叙排行。向来也都是好唤个排行。”
世人只等着,看他是轻判还是重判。洪谦却先问殴斗案,因死伤者众,究查必有正法刑者,本有死伤,再有科罚,必致家破人亡,有伤天和,各问为首者流千五百里。
玉姐心道,不空虽是不悟师兄,却又自有弟子,不空以后,不悟若想掌大相国寺,却又是一等费事事。这景象倒好与九哥过继相仿了,想着便咯咯笑出声儿来。不悟因为问:“施主何故发笑?”玉姐正容道:“不知大师将何故弘法?”
玉姐正擦手,听他这般说,点头道:“好。”当下便改了称呼,章哥长,宫里便唤做大郎,湛哥居次,便是二郎,生这个幼,是为三郎。如此,三郎名字便不须焦急取了。
洪谦官上任,审头一桩案子便有些叫人皮笑肉不笑。换小我来审这案子,不过是依法而断,洪谦来审这案子,便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滋味。世人竟将百余人殴斗、致有死伤大案暂放到一旁,交头接耳,只等着洪谦如何判这孀妇。连九哥听了,都只能呆呆说一句:“造化弄人。”却又不好临阵换判官,以免显得欲盖弥彰。
北人却还未曾得这很多实惠,虽无反心,然较南人之心,倒是有些许差别。想来皇后此举,也是借着佛门传法,要鼓吹一二。
玉姐暂将此事放下,却于次日单唤了珍哥来,问他家中如何。珍哥满眼迷惑,问道:“家中并无甚事,娘娘怎这般问哩?”玉姐一噎,道:“好久不见,有些想了。你好生读书,休管旁人调皮。”珍哥道:“我不与调皮一道混闹。前儿王赟又捉了只蚂蚱,我都没理他。”
九哥这才与玉姐说及洪谦断案一事:“从未遇着这般巧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玉姐看这和尚,虽上了年纪,须眉毕斑白,却还是清癯俊雅,披一件僧袍,挂一串念珠,手拎着菩提子珠串儿——现在更加过得津润了。不悟渐也与玉姐熟悉,见礼毕,玉姐请他坐下,他也不客气,谢座以后却说:“外间云永嘉侯审案,审着个毒手案子,娘娘可知?”
玉姐笑道:“也不要摆脸子与人看,他肯与你玩,是瞧着喜好你哩。”珍哥道:“娘娘,我免得。”两个一递一递地说话,直到朵儿上前道:“哥儿该去读书了。”玉姐才打发珍哥往东宫里去。
九哥道:“北地兼并既重、穷户既多,地又苦寒……”不悟道:“正因兼并重,有穷户,才要劝其向善。人无恒产,便无牵挂。”九哥大悟,道:“幸亏大师提示。”玉姐葱根般指头点着本身鼻尖儿,笑问:“那我呢?我早许了大师与行脚僧川资,也是积德哩。”
玉姐奇道:“为何不宣他来?”小楼不敢说永嘉侯遇着揭疮疤案子,怕您心烦,没表情听大师讲经。只说:“怕娘娘将出月子,本日又跑了三到处所儿,累着了。”玉姐笑道:“你又弄鬼儿,本日累着了,明日往慈寿殿问安返来便不出门儿,只与方丈说说话儿便是了。”
九哥大惭,想国度并不敷裕时,他要建庙,恐不但政事堂要拦着,御史也要劝谏,又是一桩费事事,不想肇事,顶好是内库出钱。不悟道:“积德莫问回报。”玉姐敛容道:“大师说是。”
现在失土之民为乱,也是应有之义了。
因而,不悟便回不空,择数十佛法有成之和尚,又有百余小沙弥,领了内库与银钱,各选一起,去扬佛法。众僧一起行来,非止弘扬佛法,连帝后二人也叫他们说得神乎其神。连同章哥等,甚孕而有征,生有吉兆。老是叫沿途百姓觉着官家一家都是星宿下凡了。
九哥与玉姐对视一眼,九哥便与他讲授何谓女户,又捎带着说了何为赘婿。且借着夸岳父,奉迎一下老婆:“正所谓豪杰莫问出处。人但行得端立得正,有情有义,便是君子君子。盗跖展季为兄弟,一为盗寇、一为君子,可见一人是否有为,并不全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