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道:“娘子会,我不会,自向娘子就教。”
众街坊看如许儿不好,原没甚想头,待听“绝户”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脸,小小孩子,竟这般口上不积善,难怪玉姐要打他。
秀英就着她手一看,道:“这倒吉利,换倒换了罢,归去往你匣子里收好了。”
玉姐并不知“绝户”之意,初尚不觉。及听到厥后,始觉不对,她自三岁读书,记事渐清,又腐败扫墓祭祖,闻程老太公之叹,乃知绝香灯之意。两相印证,便晓得这“绝户”不是好话。摆脱了娥姐手儿,掐腰指着念郎:“你闭嘴。”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无。玉姐荷包里丰年素姐与两个海棠式小银锞子,月姐儿银锞子倒是快意状上头另有个卐字,叫做“万代快意”。
玉姐恨恨提着念珠返来了。
玉姐道:“记下了。”
气得念郎道:“你们是好人,都心疼这绝户哩!”
众街坊听了皆叹,道是陆氏命不好,先是投错胎,父母不慈,拿她与个白叟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青守寡;继而是继子不孝,撵她出门。是以街坊也渐看顾于她,也不甚计算她守孝,倒邀她走动一二。念郎也渐识街坊玩伴。
再次方是寒暄,程老太公很有几场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叶老举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携他回娘家,日日驰驱。玉姐是欢实,正旦又□节,到了这一天,便是春季了。玉姐随林老安人往林家时,又与林家月姐玩处一处。
又往苏先生处拜年,苏先生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会剥削,早早清了上一年,又付了下一年。苏先生年前去街上一转,反手拣文房四宝买了一套来,权充作压岁钱给了玉姐。程谦算不得他门生,至今犹算是女儿陪读,便不赠了。
苏先生拨弄好久,玉姐听着算盘珠儿噼啪作响,看着苏先内行指翻飞,还道内有关窍,用力瞅着。忽听苏先生道:“这要如何用?”
玉姐道:“我家阿婆与哩。每日要我戴,说戴了就不跌交了,我年前几乎脸着地了。”
旁人只是旁观,秀英顿时火起,喝道:“玉姐返来!”
玉姐儿道:“不是先生教我么?”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了罢?可要谨慎了。”
又要夺玉姐手中灯笼往地下摔踩,玉姐手时东西,岂是好夺?一夺二夺没夺下。娥姐道:“你是小儿郎,她是姐儿,当让着她。且她确是都雅哩。”娥姐发话,文郎等原就偏疼玉姐一齐开腔,哪个管你爹是不是游大户?!又有看热烈李家二姐等,也说:“娥姐说是,便是。”
次后便是拜神,苏先生不便相随。单独小院儿里抬头望天,也不知想甚。程家大小却以次进椒柏酒,饮桃汤。复入程老太公所居正堂,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脚却鬼丸,各进一鸡子。这回喝酒,倒是必得从玉姐起。玉姐呛得面皮通红,涕泪齐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两人说话间却未曾想,一年以后,二人倒要没口儿咒这陆氏。此时尽管翻看厨下糯米粉有无受潮、各种馅儿齐不齐备,备着灯节好做元宵来吃。
秀英只得写了口诀来与他,程宅复响起了噼啪声,自三月至年关,每日未时至申时,从不间断。幸尔他自居西院,止一把算盘,响动不算甚大,方未搅得四邻不安。
展眼年又至,程宅高低皆识苏先生,唯苏先生尚识不全程宅下人,余者皆仍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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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姐见秀英面色不对,大声道:“不怪玉姐,是念郎欺负人哩。我们一道评灯,都说玉姐好,念郎必说我们作弊,说玉姐家是绝户,还要夺玉姐灯来摔踩,又推玉姐地上。玉姐方气不过还手来。”
秀英能写会算,却不知如何教这位老翁。苏先生以手加额:“娘子若不便利,将口诀写与我也使得。”
这念郎生得玉雪敬爱,陆氏又教他读书识字,只待再长一岁便送去塾中读书。这念郎倒是老来子,其父时钟爱非常,陆氏又止有此子,是疼惜,也是乳母丫头捧大,又常传闻自家是大师公子,每有一股傲气来。
因进退有礼,便是秀英,也要说一句:“好聪明人儿。”今后嘴上留德,未几言语甚么了。林老安人也还叹一回:“行事恁端方,可惜了。”
玉姐道:“另有先生那边未拜年哩,我是要讨压岁钱,还是要送束脩去?”
作者有话要说:[1]架空架空,本文年龄都按实岁来算~
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玉姐还是读书,功课渐多,苏先生公然开端教画。玉姐每画得身上脸上手上皆是颜料,秀英见一回笑一回。玉姐悄悄发狠,需求意,却不知何故,一搁了笔,身上不是这处便是那处总要添些色彩。
年时,恰是荷包饱满时,两家都称小富,并不准哥儿姐儿随便上街,只好家中玩。玉姐与月姐一月未见,各各非常驰念。月姐指着玉姐颈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带它做甚,怪剌剌。”
却说这一年灯节,厚德巷又闹出一件事来。
“我就不!”念郎火起。看着玉姐手里灯笼,又夺来往地上摔,玉姐手上一疼,倒是攥得太紧,叫念郎猛一拉,手上极疼,当时疼红了眼。念郎见玉姐犹指着他,伸手把玉姐一推,几乎推倒。娥姐看不过,上来主持公道。
念郎怒道:“她家没儿子,她爹是倒插门儿,可不是绝户?!我说实话来,偏你们美意!她一家子要绝香灯,没人上坟,且受人欺哩,且要赔钱!”
又逗得世人一笑,笑过便各各回房歇息。程秀英又嘱明智:“给先生屋里再多拢个火盆。”再高低叮咛了熄灯,看好火烛一类。程谦已抱了玉姐,玉姐两手抓着他领子,睡着了。
陆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玉姐把手一抽,一脚踢到她胳膊上。
却见玉姐,伸手把颈上念珠一摘一里,抡圆了胳膊把念珠舞成一条软鞭,径往念郎身上打。念郎吃她打了4、五下,方醒过神来,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玉姐一道追,一道打,哭道:“你才绝户,我把你打作绝户!”
娥姐年长,晓得这不是好话,连啐几口:“呸呸呸!你不学好!”拉着玉姐道,“我们一处玩去,不睬她。”
程秀英道:“束脩还用你?我早备下哩,先生面前,少说这些俗气话,你尽管出来磕了头,说了吉利话儿就是。不准讨要东西,记下了?”
江州城内扎起鳌山,程家一家也去观灯。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条儿系作一串,以防走失。程谦看女儿甚紧,亲把她扛肩上,握着她脚,又使绳儿一头拴她脚上,一头系自家腕上,方放心领她出去。
次日起床,见面只许说好话,年前后,民风便是不能说“破气话”。这一天玉姐磕了几次头,先带往秀英佳耦屋前,将父母堵床上叩首拿红包。又与秀英佳耦一道再往尊好处拜年。不管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赐。林老安人发完压岁钱,命秀英给她收好:“今后都要她自家管钱。”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不二法门,她总觉是身分姐幼时万事不沾,今后才刚烈不起来。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儿姐儿亦是各提一盏灯,有里正家里成哥儿把着盏打转儿,转得自家头晕,脚下一软跌坐下来,手中失了灯,跌破了灯笼,复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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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姐道:“寻他们家爹娘去!”自家拔脚去追。看着前面人短腿,追着却实是吃力。玉姐手持凶器打红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骂念郎真是个讨厌鬼。
元宵两事,一是看灯,二是吃元宵。看灯除非看个热烈,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谓“月上柳梢头,人约傍晚后”。程家既无将娶之男,又无恨嫁之女,看灯便是看灯,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往年年,玉姐尚小,断无此热烈,本年不但添了一个苏先生,又有玉姐承欢膝下,程家热烈很多。因玉姐这一哭,世人一笑,非常提神。
这很多孩子一道喊将起来,轰动了各家长辈一齐来看。陆氏搂着儿子便哭:“我不幸儿。”身上也挨了玉姐几下,玉姐道:“我只打他,你拦着,连你一道打!看这烂舌头再说绝户!我打绝了他!”一道说,一道打。
玉姐道:“娘传闻要学算学,给做算盘哩。”
点了自家母亲陪嫁、老婆陪嫁,又点出族中公产,大宅自是祖产不动,一分二分,分了些儿与陆氏母子,权作分炊。陆氏母子仅得一座铺子,多少银钱,铺子取租,银钱便典了柳家宅子搬来。
本来苏先生教课,天文地理且不说,单指算之一样,倒是用算筹。算盘儿他也见过,却并不会用。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数说一回,又命备下算筹来。苏先生即迷上算盘,径往秀英处就教算盘之术。
街上玉姐又看中一盏走马灯,林老安人不吝买它,倒是无手拿它,还是叫来安儿先拿了。
苏先生一派风景霁月,秀英不免惊奇:“跟我学?”
一年下来,街坊也知这陆氏娘家贫寒,父亲虽中了秀才,却已死了,母亲不得已将她嫁往游家,却拿聘礼为她兄弟娶妻造房读书。现在还要希冀她补助一二。游大户一死,继子便不肯空养这便宜舅家一家子,亦不肯让这小兄弟念郎分薄了产业。为何?陆氏年青,游大户心疼她,世时于陆家多有帮衬,陆氏兄弟于街上遇着游大户儿子,且要摆一摆舅家谱。游家眼里,陆家就是一家叫花子,典了女儿来,游家使女也是如此买将来——却硬要做妻,游大户不知发甚么昏,竟然也允了。
继而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便是所谓“总把桃换旧符”。
灯节里与世人玩处一处,大家比起灯笼来。邻里孩子得家里人叮嘱,都说照看些程家,玉姐又生得都雅,性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与世人分吃,从娥姐往下,都说玉姐灯笼好。念郎起了拧性子:“必是我都雅。”
两人各瞧了对方手里式样鲜,便换了过来,又相互抛了耍。玉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一回她所携之物,见没丢甚要紧物件。玉姐对劲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头哩。月姐好,我只与她一道作戏耍子,这是使阿婆与我阿谁换。”
如是月余,三月十七,恰是玉姐四岁生日[1],也吃生日汤饼,也穿衣,又有镯子戴。苏先生始教她些算学,秀英听闻女儿学算,于外头寻了木工,特特订了把小算盘来。玉姐带着小算盘往去听课,苏先生惊诧道:“这是要做甚?”
秀英把玉姐手一拿,就是灯火来看——元宵本就各自悬灯——嫩生生小手心上果有两道拉出来红印来,立时眸子子叫灯火映得通红。
今后数日也如此过来,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个有无。就连陆氏母子那边,也有相赠。陆氏使个婆子拎一食盒茶果来:“我家娘子命我来,上复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动。府上与果子极好吃,哥儿爱哩。咱家也有些果子,还请府上别嫌弃。”
游大户之德配与他也是门当户对,合两家之力,方有此局面,目睹拿着德配,补助厥后,德配之子如何不恼?却将簿子拿来,请了族老证人,道是不肯吞了幼弟财物,且分了家,免得今后啰嗦,是谓“亲兄弟,明算账”。
玉姐终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时,四下里鞭炮齐响,玉姐握着胸前念珠,念一声:“阿弥陀佛,我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