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姐与九哥两个欢欢乐喜去大相国寺,合舍了百金为佛像贴金。申氏携了女儿去求签,他两个却与旧了解慈渡寺方丈不悟闲话。这不悟听了玉姐说有个平静道人迩来常苏先生面前晃来,又将苏夫人之疾治好大半，内心忽生出警悟来。
洪谦只想把这傻半子捧上一顿，免教他笑得这般，咳咳。九哥力求持正，向苏先生道：“汉家自有轨制，当以霸霸道杂之。”
这不悟入京，确是因接着他师兄手札,既是思怀旧时师兄弟之谊,亦是呼唤他到京“弘扬佛法”来。当初佛法初临东土之时，信奉者寥寥，众有一干和尚不畏困苦，终是有些不接地气。佛家讲因果讲循环讲来世，道家虽也讲成仙成仙，却重现世。一是摆面前鸡翅，一是画纸上猪蹄儿,你要哪个？
[2]都说清谈误国，这类说法初时候是不精确。清谈是因为司马氏代魏，很多分歧政见者被查水表，以是不对劲又想要脑袋人只好越扯越远。这些名流是司马氏想要招揽，他们却摆出清谈模样，是一种非暴力分歧作姿势～
然苏先生愤怒，先瞪洪谦，洪谦皮厚，他便瞪玉姐。玉姐一闪身儿躲九哥身后，也不露头儿，拿指头戳戳九哥后背上。九哥脸上模糊浮着个想笑又强忍着奇特笑容来，听玉姐于他背后说：“拦了。”
五姐妆内金饰未几，式样也是简练，不过数枚簪钗、几副坠子、数只戒指罢了。那戒指也多是素面光圈儿，式样也几近一模一样，玉姐估计，苏家几个姐儿匣里金饰，与这个也都差不离了。
然面前却与初时分歧，皇太后先拿个平静充数儿，次后竟一病二病，不见真一来她便要死了模样儿，官家不敢与她强争，恐千载史笔，记他个不孝，只得允真一复入宫，只不与真一官身。
玉姐道：“这是天然。方丈得闲，也往那处去看看罢。”不悟自是应了，又说：“老衲年青时也读些个文章，倒有几卷旧书册，待书院成日，也叫和尚做回施主，如何？”玉姐笑道：“求之不得。”能叫苏先生回回捉着不放，不是朱沛那等欠人教纨绔，便是端的有本事人，他藏书，玉姐只恐其价高于百金。
见他来，玉姐又缩于九哥身后了，九哥十四岁年纪，与玉姐普通儿高了，他身量儿宽些，玉姐躲得极是顺手。苏正见了，先不与梁宿见礼，反招手叫玉姐：“这是梁明山，与我通家之好，你是我门生，见见长辈来。”梁宿见洪谦立一旁，不由冲他一笑，洪谦脸便扭了。
不悟宣一声佛号。洪谦笑道：“大师悟了？”不悟道：“忽有所感耳，只觉端的是月盈而亏，水满则溢。圣主立于明堂之上，三武之祸，何尝不是因佛门不自量力。佛是胡人，君生中原。”
平静道：“真人二字实愧不敢当——贫道何敢拿丹药来害人？不管丹鼎符篆，有大能为都成仙升仙了，留这世上，都是些尚未成器。学而未成却发挥出来，便如那习射箭没个准头儿偏要往热烈处放，岂不是害人？”
申氏又求了签返来，却都是好签，不空暗使眼色与不悟。不悟便知，这位师兄，又签上做手脚了，不觉莞尔。
世人老是与不信神佛者斗其乐无穷、与外道斗其乐无穷、与道友斗其乐无穷，既有机遇，纵削发人，也不免生比斗之心。平静亦不能免俗耳。
却听得远远一声喝采来：“善哉斯言。”倒是梁宿到了。梁明山与苏长贞磨难之交，十数年不见面，见面犹称知己。苏长贞后代管梁宿母亲叫“阿婆”端是靠近非常，两家又是通家之好，苏家根柢老仆也皆信他，他往苏府里来要见苏正，摆手儿不叫通禀，老仆知他两个友情，也端的不与通禀来。却叫他来听了半日壁脚。
洪谦微微一笑：“恰是，争个甚？你们于此处争个死去活来，真正掌存亡，还慈……哦，文德殿里坐着哩。朝廷多事，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此又非司马氏当政，尔等何必学那林下清谈？”[2]一语说得三个都不答腔了。
言毕，世人忽而一齐放声大笑来，唯玉姐不敢笑，扭身跑前，拧了九哥胳膊一下。拎着裙子寻那老妈妈，又叫：“小茶姐。”
玉姐得与九哥共处，正高兴处，便笑道：“先生常日总要上朝，还要与官家讲经，家父要寻先平生话院事儿，也须休沐方得言哩。”不悟一算，另有三日，也算不得太急。便笑谢了玉姐。又问苏夫人病症等，玉姐一一答了。不悟问书院事：“施主欲建书院，老衲亦曾听闻，不知建得如何了？此是功德，利国利民，公私两便，但有效得着处，尽管言语。”
不悟忍笑道：“还未曾有，便叫丫头气着了。”梁宿道：“君等未曾有，女公子已有所得了。然否？”苏正不语。梁宿便问平静：“真人是习丹鼎？却未曾听闻进上甚丹药来。”
五姐抿发，诸人看着，又笑指导。未几时，又往外间去。苏夫人恪守礼，然思玉姐与九哥已订婚，略见上一面，也不是失礼事儿。便与他两个行个便利，亲使了自家一个洁净老妈妈，引玉姐见九哥，又叫老妈妈跟着看着，不准他两个离了眼睛。
秀英尽管笑着看玉姐，玉姐嗔了秀英一眼，看得秀英又是一乐。九哥正苏先生面前，当时苏先生正后花圃凉亭内，除开九哥，先生身前一僧一道，另有一个是玉姐亲爹，倒免得玉姐遁藏了。这也是苏夫人默许玉姐过来之因。
玉姐与苏家姐儿一处说话，苏夫人极有章法，纵家中女孩儿，亦识读书事理，玉姐与她们颇谈得来。苏家姐儿们因玉姐家极敬着苏先生，待她也是分歧。女孩儿们一同往苏家五姐房里说话去。你笑我闹，五姐鬓发松了些儿，便开了妆匣去抿发。
弘法之事，不悟自是责无旁贷，然却不肯操纵这苏先生。苏长贞江州时逼得他的确要跳思过崖，却不失为君子君子，又止因好学研讨，不悟于苏长贞很有些儿惺惺相惜之意。然佛法亦不成不弘，他愿赴京、愿讲经，也不介怀与苏长贞同业，要他主动操纵，他却做不出这等事来，况苏长贞一入京便请逐了真一，不见也不好逼他再借苏长贞之手弘法。
是以佛门极是珍惜眼下景况，誓死也是要护法、弘法，一旦上头风声不对，他们便有些儿“草木皆兵”。这会昌法难里，何尝没有道家作怪。太武帝灭佛，却实打实乃是因着有个自作死崔浩，崔浩坚信道家极崇道门寇谦之，一力鼓励着太武帝大兴灭佛之举。北周武帝灭佛，因宠任了个羽士而起，亲召二教论辩，羽士辩和尚不过，他便赤膊上阵，自家也辩不过和尚，既辩不过，打老是能打得过，袖儿一卷刀子一拿，他动起手来了。
到了苏宅，恰赶上平静这个朋友。平静来寻苏先生，也是为苏夫人之疾，实也是要与苏正结个善缘来。佛家里有这宗、那宗很多宗，道家亦然。昔年佛门南宗、北宗之争，神秀系与慧能系也是辩个你死我活。丹鼎符篆虽也有互通之处，同念□德经，内里龃龉也是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1]唐太宗不但吃过金丹，私糊口还挺没节操。明君神马，当年某肉有个传授说，如果他多活十年，名声能够就没这么好了。
方丈来看先生了，抬眼先瞧着个道长。
ps：三武灭佛，底子经济启事是寺院占有大量地盘和人丁，但是不交税，对国度经济产生了极大风险，即尾大不掉寄生。面上启事就是佛道之争，李唐皇室认老子为先人，崇道，这内里另有武皇信佛启事，她即位言论之一就是，她是弥勒佛转世，归正闹得不成开交，李唐皇室祖宗比较首要，因而灭佛，这就是会昌法难，会昌是年号。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宠任宰相崔浩信道，赶上有犯警和尚，因而就扩大打击面了。北周武帝那回上，天子亲身上阵跟和尚吵架，也是一大奇景了。
热烈是洪谦因书院事，自也携着老婆后代来苏府，想问问这苏先生有甚要求没有。九哥见缝儿插针，禀了父母，要来苏府向苏先生肄业。苏夫人这里，因苏安定了九哥姐姐，待九哥也自分歧。百口高低未见过六姐，也好凑个热烈，鄙谚说得好“看了小舅子便知娘子如何”，一见九哥这般模样儿，百口都说，平哥娶了好妻。
——竟都凑作一处来了。
玉姐到了，与他几个见礼毕，便往洪谦身后一立，正与苏正身后九哥脸儿对上了脸儿，眼儿对上了眼儿。洪谦一抬眼就瞅着劈面那小子眼神儿不对了，顿时咳嗽一声儿。苏先生抬眼，也瞧着了玉姐。洪谦便说：“你两站那头树下去，长辈要说话哩。”
不悟向来是个心志果断之人，既要往见苏正，天然拣个离得近休假日往苏府上去。不空传闻他要访苏府，便将一张药师佛脸儿变成个弥勒佛边幅。
玉姐与九哥虽见了面，也是长辈眼睛底下，哪敢诉甚衷肠？两人唧唧喁喁，九哥便问金哥学业，玉姐又问六姐婚期。六姐端庄放定日子数日以后，玉姐颇想与六姐些好添妆礼。那头辩难之声起，玉姐静听了一会儿，忽笑道：“红斑白藕青莲叶，三教本来是一家。怪道如此投缘。”
玉姐笑应了一声：“是。”与九哥走开数步，树下立定了。
是以佛门常遭“灭佛”之灾，道家却难叫人生出恶念来，除非……有人想不开，跑那官衙大门上写个“彼苍已死，黄天当立”。纵写了，遭剿也止这一派，不似佛门不幸，三武灭佛之时，唐武宗连个景教都当作佛教给灭了一回，连都城都仅允留庙两座，僧三十人。你说不幸不成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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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悟往苏府上去，也是携了礼品，与苏长贞一盒好团茶，与苏夫人捎一匣药去。说也奇特，羽士这修现世，多要说炼丹，和尚这修来世，偏好舍药。大相国寺里，好药很多、有效药也极好。
梁宿自是极照顾他那故交苏正家眷，一应供应都比着自家人来，有些事上还要优厚些儿。苏夫人倒是个明白人儿，束缚着家中人，不成恃宠而骄，不成妄图人家便宜而失了心智。如后辈读书等事，梁宿要帮挈，接苏家后辈入自家学里读书，苏夫人是极乐意，偶送些冰炭也是收，然贵重之物如金银，抑或与梁家姐儿们普通金饰，苏夫人倒是收多少退多少。且云：“明山家普通待我等，是明山厚德；我只取维生之物，是苏氏操守。”
苏先生一道眼睛横了过来：“胡言乱语。儒岂是教？！”平静不由莞尔，这原话当是“红斑白藕青莲叶，三清本来是一家”，说成是三教，也算不得太差，倒是捧了道家。本来这孔子尚请教于老子，老子又有函关化胡成佛之说。
玉姐乖乖上前施礼：“这位师叔还是师伯来？”苏正笑骂一句：“调皮。”梁宿道：“这里叫甚都行，出去了千万叫个老翁翁，我与取中你父亲考官平辈儿哩。”言中很有笑意。玉姐脆声应了，九哥本与她并行来，她又拉九哥袖子。梁宿看了，发笑：“少卿家九哥，公然好边幅。”随便往个石凳儿上坐下，问世人有何体悟。
这不悟便立意要往苏正那边劝上一劝了，好歹有些缘份，苏正处境又正奥妙，不要叫他被个羽士引上皇太后贼船里去，恐要晚节不保。不悟当下便说：“我竟不知此事，也当看望才是。”
现宫内有个符篆真一，苏先生面前有个丹鼎平静，真一之受信宠天下皆知，平静医好了苏夫人，苏先生只要感激——真是佛门之大不幸！此时纵是不悟，也不得不忧心，不得不深思去看望苏正一二，好探个底儿。又想初见之时，苏恰好算卦，这算卦……岂不恰是道家爱做事么？
却不晓这道家实是土生土长，合天朝水土，实是压也压不垮、斗也斗不倒。这不，得着了机遇，翻起家来也，多帝王将相常日也念几句佛，却总少不了与羽士勾勾搭搭。明君如唐太宗，也要吃几粒丹药，[1]不知是为求长生还是为求个甚。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凡是坐到了天子，人间至尊，不定不至尊之位是如何得来，老是不大舍得丢，多数还想“再活五百年”。人道使然罢了。
直至战乱频起，方有浩繁善信信起佛来。佛门里也出了好些个了不得人物，又是译经，又是自家讲经，有一等大能，力接了东地盘气，讲那些个礼义孝道，信人垂垂多了起来，又有很多虏主坚信之，直至其势凌于道家之上。佛门中人如何不喜？
以及，吃金丹真是天子这个职业传统啊！几近哪代都有，明朝天子还本身炼丹神马。即便高低信佛清朝，大名顶顶面瘫话痨囧四，他也养羽士吃丹药。
这辈子自落胞衣起，不定要挣扎多久、吃多少苦、享多少乐，方有厥后尊荣，谁个肯罢休、不想多享几年福？谁个想要下辈子再重新开端来？莫不是舒心日子过得太多，过得傻了么？面前有小我儿，托着一颗丸子，奉告你不须等下辈子，这辈子就能这么长生吃苦、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你干是不干？
苏先生惊诧，玉姐这才闪出半边身子来，一手扒着九哥肩膀儿，道：“就是如许儿，你们争个甚来？岂不闻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反是符篆派道观，每有内廷与很多布施香油钱等等，又常能入宫、出入权贵家做法事，也不见捉假羽士。皆因真一借皇太后之力也。好轻易他叫逐了，哪怕高僧大能，也要弹冠相庆，他现在竟有返来了！
厥后另有周世宗灭佛，他政策要和缓很多，严格说来，并不算"灭"了。
这把年纪，还要与羽士抢男人，不悟心中不谓不苦。与苏正这般朴重人耍心机，又要操纵先前交谊，不悟内心的确想死。若非真一做得过分，且不悟心中，这皇太后也有不慈之举，不悟恐还要再面壁痛苦些光阴。眼下听玉姐说连苏正都赞平静道人，他便想：不好叫他也被个道人哄了去！
长辈们却不是和蔼说话，竟似是辩难。不悟与平静互打着机锋，竟是不悟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整天。”那平静言：“果报。”苏先生当真听着，极度方和着稀泥，说两家都说得有些儿对。洪谦听了尽管发笑。
这还了得？！真一皇太后身边时，纵是大相国寺，也得不着朝廷与太多好处，签与和尚度牒一年比一幼年，无度牒便是野僧，叫官府捉着了，便要先打二十棍儿再强令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