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箫起得早。她得知西门庆五更时去了后边,悄悄走了出来,到了前厅,见四下没人,书童正靠着椅子打瞌,上前拍醒他。书童知意,领着玉箫走到花圃书房里干那谋生。本来,书童早与玉箫打情骂俏,本日机遇可贵。
温秀才保举北边杜中书来落款旌。西门庆金印相酬,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个字。
不一会,仵作行人来到,西门庆亲身与瓶儿开光亮,强教陈经济做孝子,与她抿了目。又寻出一颗胡珠,安设她口里,顿时小殓伏贴,百口大小哭了一场。西门庆又唤齐小厮家人,一一分拨明白,各司其职,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托付韩伴计管帐。又见皇庄上薛寺人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木、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作搭棚用。又请来报恩寺十二众和尚来为瓶儿念佛。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会,起家去了。
玉楼回身对坐在一旁的吴大妗子说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月娘说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画得那些儿像!”
弓足不信:“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前人担忧,这戏都是虚的,他若唱得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伶人。”
是夜,戏做到五更才住,世人齐起家,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只好俱送出门。又让伶人留下戏箱,明日管待刘薛二位寺人。看看天气将晓,叮咛书童在前厅照看,本身去后边上房安息去了。
祭毕,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听前边打得云板响,下人禀报,说是胡府尹上纸来了。西门庆扔下酒杯,赶紧穿起孝衣,灵前服侍。胡府尹领着很多官吏出去,见礼,吊丧,奉茶,送出大门。
西门庆说道:“恰是。当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扶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上盖十两银子。”
韩先生说道:“不须长辈叮咛,小人晓得。不敢就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蒲月月朔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但是否?”
应伯爵这一席话,说得西门庆心肠透辟,茅塞顿开,也不哭了,不住地点头,唤来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
潘弓足接了过来:“哪个是她的后代?画下影,传下神来,好替她叩首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
到三日,百口大小披麻带孝,陈经济穿重孝。街坊邻舍、亲朋官长,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计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服侍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当仵作四周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时,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竟哭呆了,口口声声哭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很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洒花米,贴“神灯安真”四个大字在灵前。门首无数亲朋伴计人等,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一片皆白。
这全被帘内的潘弓足冷眼瞥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瞥见扮戏的就哭起来?”
“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常言道:宁肯亏本,休要饥损。《孝经》上还说哩: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温先生,你说是如许不?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有主张才是。”应伯爵又说了大套。
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开刊印发,令写上“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应伯爵见了,拦住温秀才:“这个理上说不通。现有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若写了出去,不被人群情?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安闲。你休要写,等我渐渐再与他讲。”
弓足说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整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
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哪样伉俪,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怎奈你偌大师事,又居着出息,这一家大小还靠着你哩!你如有好歹,如何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聪明,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她芳华幼年,你疼不过,越不过她的情,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还要如何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这韩先生用手揭起千秋幡,用五轮八宝沾着两点神水,打一旁观,见瓶儿色彩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敬爱。西门庆不由地掩泪而泣。
世人正吃着饭,安然儿拿进手本来禀,说是夏提刑差人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服从使唤。西门庆从速令写回帖报答。吃完饭,来保请了画师韩先生来到,还将来得及让他看瓶儿的遗容,又传报花子由来了。西门庆陪着他在灵前哭了一回,说了瓶儿死时的情状。
月娘说道:“六姐,悄悄儿,我们听戏吧。”
温秀才说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凡是之称。”因而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
玳安拿到后边。
乔大户看了,说:“亲家母这幅尊像,画得通,只是少口气儿。”
西门庆说道:“我内心疼她,少不得留她个影象儿,迟早看着,念念她。”说完,领世人来到瓶儿跟前。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乐,递了三盅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捧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叮咛他从速画好这半身像,这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行。韩先生承诺着,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世人看了一会做成的棺,告别去了。
孟玉楼和李娇儿看了,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仿佛似好时那等模样,打扮得鲜鲜儿,只是嘴唇略扁了些儿。”月娘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儿。她的眉角比这眉角儿还弯些。亏这男人,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玳安拿了画像回到前边对韩先生说了。正巧,乔大户也来了。韩先生取笔描正了几处,呈与乔大户看。
到首七,报恩寺十六众上僧,黄僧官为首坐,引领做水陆道场。玉皇庙吴道官出来上纸吊孝,揽二七经。韩先生又送了半身影象来,西门庆见了满心欢乐,吊挂于棺材头之上。午间,乔大户送来五十余抬祭品,献祭读祝文。
不一时,各家亲眷带着三牲祭桌来烧纸,李桂姐也来上纸,月娘等人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后边待茶摆斋。
那花子由见韩先生取出抹笔色彩,便问西门庆:“姐夫现在要传个神子?”
斯须,描染出半个身来,公然玉貌幽花娟秀,肌肤嫩玉生香。世人看了,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叮咛玳安:“拿到后边与娘们瞧瞧去,看好不好,有哪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走到后边,向月娘说道:“如何?我说娘们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得爹就用饭了。”
玳安问了一句:“从小儿承诺主子,不知亲信?”说完去前边伏侍去了。
韩先生谢了:“老爹叮咛,小人无不消心。”
玳安尽管说,闻声傅伴计已经打鼾了,这才愣住,合上眼,一觉睡到红日三竿,还没起来。
应伯爵再三劝止:“现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成“室人”。
孟玉楼说道:“你聪明一场,这也不晓得?这戏里也有悲欢聚散,想必瞥见那一段儿触着了他的心,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落泪来。”
“唉,乱了一夜,滴水不思,口味全没。”西门庆说道。
次日晚夕,亲朋伴计来伴宿,西门庆叫了一起海盐后辈搬演戏文。大棚内放了十五张桌席,由西门庆陪男客。厅内,由月娘作陪,是女眷们落座。西门庆闻声伶人唱到“此生难会,是以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的模样和临终叮嘱,不觉心中感到起来,泪水止不住顺腮而落,不时地取出汗巾儿擦拭。
晚夕,西门庆送走外客,也不进后边去,就在瓶儿灵中间安起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铺陈伏贴,单独歇宿。
正说着,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毕礼,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西门庆请至配房中,与世人同坐。不一会,八仙桌席安设好,大盘大碗端了上来。
“哥本来还未用饭?”伯爵问道。
不料,潘弓足这几日见西门庆大操大办,如同死了父母正妻普通,心中愤怒非常,只是不便生机,几主要调拨月娘起来,那月娘偏好性儿,说了几句也就作罢,以是心中憋得慌。恰好潘姥姥来的这两日,总叨念着瓶儿的好处,长叹落泪,把个潘弓足恼得气不打一处出。昨夜看完戏,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便起来梳洗,要早早打发老娘归去。她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熄了,没人加油,大棚里桌椅横三竖四,没小我儿,再看看,画童儿正在那扫地。
次日朝晨,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叮咛差来的排军好生听唤,然后骑马往衙门中去了。西门庆才打个转儿,吴银儿坐着肩舆来了,到灵前抽泣上纸,然后去后边与月娘叩首。月娘把瓶儿留给她的一包东西给了她,留她过了三日再回院里。
伯爵说道:“先生,此是病容,平素好时,比此面庞饱满,姿容娟秀。”
玳安清算结束,拿了一大壶酒和几碟菜,到前面铺子里要和傅伴计、陈经济几个同吃再聊。陈经济没来,傅伴计年纪大,熬到这时也不肯坐,搭下铺,倒在炕上躺着。玳安和安然两个吃了几杯,安然便去门房里睡了,玳安关上铺门,上炕和傅伴计两个通厮脚下睡下。傅伴计闲中因话提话,问起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椁祭奠、念佛发送,也够她了。”玳安道:“一来她是福好,只是不长命。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白叟家,该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晓得,我晓得。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内心疼?不是疼人,是疼钱。是便是提及俺这过世的六娘,脾气儿这一家子都不如她,又有谦让,又和蔼,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自来也未曾呵俺们一呵,并没失口骂俺们一句‘主子’,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俺们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俺们好使。’她便笑道:‘拿去罢,称甚么。你不图落图甚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哪个不借她银使?只要借出来,没有还出来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吝啬些,她俩当家,俺们就遭瘟了,会把腿磨细了!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够数。绑着鬼,一钱银子拿出来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们莫不赔出来?”傅伴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狠着她,非论谁,她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便利儿。非论多大事儿,受不了人央,俺们恳求她,她就会对爹说,无有个不依。那五娘,动不动就说‘你看我对你爹说’,把这‘打’只题在口里。现在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出在她一屋里。她连本身亲娘也不认,潘姥姥来一遭便被她抢得哭归去。现在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她的天下,哪个打扫花圃,都说不洁净,一朝晨就吃她骂得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