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回神之时,只见远方一袭青衫,与雨相融,那人姓甚名谁,他自始至终都未能问出口,只记得那张绝色容颜与如水溅玉之声。

遐想此人将来了局,季拂心顿生怜悯之心,遂唤小僮将方买的包子取来相赠,让那人得以饱餐一顿,生着力量另餬口路。但小僮却涓滴不肯,将脚跺得啪啪地响。

哐啷——

积郁不发的苦闷与悔恨,于这短短数句规语中获得放心,沈慕卿对着雨幕喃喃自语,没法按捺地忆起了过往。他乃一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流浪,后得一将帅世家收养,受养父所染,幼年喜兵,得承父恩习武十数年,纵览百千兵法,运筹帷幄不在话下。

“够了,”季拂心腔调扬了一扬,目中孕有多少愠色,“此事切莫再提,他们背面不也道了歉么。世事因果循环,总有回报之日。娘切身子不好,我积德事亦是为她积善。成了,将包子给他罢。”

“嗤,”小僮不屑嗤鼻,将包子抱得紧了紧,“本日您赏了他一餐饱饭,也许第二日人家便将你的恩德忘了洁净!少爷,您莫忘了,上一次您布施了一群糙男人,成果未过几日,这些小我便抄着一把大刀来抢出外上香的我们,若非侍卫庇护得利,我们只怕都……”

“你懂甚么!”沈慕卿蓦地抬首,乱发下的一双眼竟是锋利非常,如若利刃出鞘锋芒大绽,“我习武十数载,自幼以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为夙志。怎料世道险恶,天子昏庸宦海腐朽,一腔抱负无处可施,还落至如此地步!投身宦途又能如何,抵不过贿赂公行爬至高位,比不过天子一道拔擢小人圣意!”

他看向手里的食盒,热气腾腾,仍留有那人手的余温。不假思考将其翻开,香味芬芳飘出,雨丝万千,无伞遮挡的他唯有双手度量,将首低垂,护着这可贵的一餐饱饭。他好似用了平生力量,方缓缓举箸,一饭入口,烫得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白花的包子如若被打翻的白棋,洒落于地,污水一溅,立时被染上一层泥垢。

小僮气极,抬脚便要朝那人腿上踹去,但季拂心单手一拦,摇首感喟了一声:“罢了,都是不幸人。”

他字字如惊雷,炸开于沈慕卿心间:“人生仓促数十载,焉能世事遂心如愿,若因一时衰颓而丧志,又凭何故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治国平天下!你本日之败,不过是人生历练一场,若你胆气尽失,今后唯能碌碌有为,如若游魂行于街道,或乞讨为生,或食嗟来之食。但若你忍辱负重,心胸高志,步步为营,他日定能拜将封侯,建不世之功!”

“这包子已受了污,你为何还食用。”

蒸腾的热气被雨水打散,寂静的时候中,包子被大雨浸烂成一滩。

啪!

季拂心因这话顿了一顿,转而又是莞尔道:“能帮一个便是一个罢。也许此人本日落魄,但别人却能成大器,拜将封侯呢。”

原是这道浑家背靠着墙,双手垂软,长腿刚巧抵住了门路另一侧的墙,而此人偏生将两腿间裂缝跨得极其之大,若想过路,要么是冲刺跳过,要么便是足踏他两腿以内,再行过。怪道方才那两人如此谩骂,只怕那个也不肯萎低身子,行入此人两腿当中。而此时恰是滂湃大雨之时,如果跳过,凭这儿低洼不平的空中,定会溅得一身泥污。

墙下之人一身肮脏,乱发垂于眼下,豆大的雨珠顺着打结的发滴落,溅得衣衫湿透,他便如同久未逢甘霖的枯树,整小我都透出一股子的寂然之意,哪怕小僮骂声再厉,还是沉默不言不动。

季拂心眉峰不易发觉地一蹙,但腔调却一如平素的平和,辩驳道:“若你性命能换百姓无饥,天下无忧,我断不踌躇取你首级,但千万不幸,你的命一无是处。当今天下,多少百姓四周驰驱,只为一餐充饥,而你碌碌有为,我一时心软施恩于你,你却还硬留一张薄面,自命狷介。”他微一点头,不知可惜或是不幸,“你若当真不肯折下清傲岸骨,倒不如投身宦途,谋得一官半职,受百人敬佩,而非在此窝囊无用,途途惹人怜悯。”

落下的竹箸似戳中了甚么硬物,他猜疑翻搅,竟从饭食里搜出一锭银子来!

美意相赠的包子被人打翻,小僮怒意马上被扑灭,不顾礼节对着季拂心嗔怨:“少爷,方才我说了,恩施不得,施不得!你瞧瞧,此人甚么态度。”

“我们少爷赏你的,吃罢。”

天子无道,赋税严苛,尤以农税为重。为农百姓叫苦连天,难以充饥。走投无路,或偷或抢,只为坐入牢中,享一餐发馊的饱饭。而不肯为恶之人,则饿死街头,成为饿犬之食。端看此人衣衫褴褛,满面尘霜,怕是又一不堪重税而弃田流浪的农夫。

霎那,沈慕卿心潮迭起,万千彭湃,如被热流涌过,如被重石击落心底,激起滔天骇浪,朝旷远开阔之地澎湃奔去!

“心之所志,当贯于行而非止于说。若真有济世之心,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前路难行,则另辟门路,前有停滞,则披荆斩棘!”季拂心愈发冲动,迎着对方惊诧双瞳,字字吐清,“现在你不过空口大话,纵你弃志,天子不会痛心少一良才,百姓不会可惜无你相济。但若他日你得登高位,凌于天下,何惧无人不识君之高义,何惧小人当道阻你兼济天下!”

鲜明绽出的气势与目光,竟让季拂心无端生出了一股惧意,下认识地退了半步。他低估了这男人,这男人好似一把深埋在地底的青锋,乍看毫不起眼落满灰尘,但若将其洗净,拔剑出鞘,此中锋芒定能震慑四方。

现在皇城以内,天子为撑一分薄面,营建皇城繁华的假象,凡是这等流浪之人被官府发明,皆会被驱之出城。则被驱之人,因无过所之故,要么饿死荒漠,要么以林为居,以兽为食。

竹箸落地,溅起银花朵朵,擂入心间。

“呵,一番美意?”倚墙之人——沈慕卿忽而仰首大笑,带着难以化开的沉痛,声声讽刺,“当今天下,世态炎凉,民气不古,那个会无端恩赐。本日你施恩予我,谁知你他日但是要我以命相报,呸!”

他此生不甘碌碌而有为,心胸鸿鹄之志,愿凭靠己身之力投效朝廷,驰骋疆场扫平敌寇,遂辞父离家,前去皇城插手武举,只望平步青云,拜将封侯。怎料武举之时,不过一时错手误伤别人,便被小人诬告冠以杀人之名,百官在场无人出面以证明净,天子轻信谗言亦不细查,当即令下取他首级,世人当场化身饿虎扑身而上,幸而他身怀技艺,险险逃生。

萧萧风雨落无声,溅落水滴难细数。沈慕卿蓦地抬首,恰时清风徐过,撩起了季拂心面前轻浮黑纱,一张昳丽容颜印入眼眶,霎那,他痴了。

“甚么心胸天下,兼济百姓,那是狗屁!空有济世之怀,却无用武之地,有何用!不若弃之,弃之!”沈慕卿说到冲动处,紧握的拳头爆出条条青筋,猛敲雨地收回阵阵的哒哒嗒声——季拂心仿佛看到,一颗自比天高的心在不甘地同冷雨斗争,试图离开那酷寒的桎梏,保持一腔活力兴旺的热血。

季拂心方发明这声出自倚墙之人,一时迷惑心起,怀着深意细细打量那人。那人年纪不大,似同本身春秋相仿,不到弱冠之龄,虽描述落魄,但他的声音倒是中气实足,此中铮铮傲骨清楚可闻,季拂心敢必定,此人如果洗净一身污垢,定是器宇不凡之人。

季拂心呐呐失了言语。此人短短几句,已将当今桓朝的局势阐发透辟,如他所言,宦海*派系排挤,天子亲佞远贤,拔擢官员不以才气为量,而以爱好决计,乃至朝廷内一众恭维阿谀小人。真正骨鲠之臣,或看破世道心凉去官,或是被奸人所害,已是所剩无几。

“我不消你怜悯。”一道男音穿透雨声,声音沙哑,如同钝锯磨着朽木,咿呀刺耳。

“少爷,您救得一个,却救不得天下人。”

“我恭敬你的志气,这一饭是我请你,他日你若能高位厚禄,勿忘昨日之耻,勿忘本日之志。”季拂心安然地拉起沈慕卿的手腕,将食盒放入他的掌心,会心一笑,不给沈慕卿婉拒之机,拉着小僮朝雨幕而去。

季拂心眉心一皱,重重迈前一步,震声回嘴:“你此言差矣。夫大丈夫者,当志贯六合,目极万里,而非止于当下。纵无重权在握,纵无万贯家财,亦当不坠青云之志,修身养性,待时而发!”

数月的流亡,让他认清了人道的凉薄与贪婪,看清了世道暗中——厚利。若无显赫家世背景抑或是款项相诱,纵你身含委曲,亦无人替你鸣冤。可他一铮骨男儿,焉能屈身折节替人拾屐,故而所谓的抱负,在这怪诞的世道面前俱是空谈!

笃。

小僮却不似季拂心那般心细,他皱着眉迈前一步,厉声诘责:“我们少爷一番美意相赠,你不接管便罢,将其打落是何回事!”

一声清脆之音切入雨声,让沈慕卿心神一震,他方一抬首,便见一热腾的食盒送至面前,饭香飘飘零荡,溢满鼻尖,方用包子仓促充饥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那一刻,这志高气昂的少年抱着食盒失声痛哭。

季拂心眉峰不悦地耸动,而小僮则板起了脸,跨前一步,挥手呵叱:“你这叫花子,何为在此挡路,去去去,滚边儿去!”

小僮嘀咕嗔怨几声,终是不敢拂逆少爷之意,将伞撑高了一些,谨慎地将那袋包子递给倚墙之人。

沈慕卿震身惊诧,竟难出一回嘴之言。

他命悬颈上,无颜归家,亦不知去处那边,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皇城,倚在可窥皇宫的墙下,对着远目皇宫,心生神驰。他多想能进入庙堂,解百姓之忧,但世风日下,他又如何保其身谋百姓之利,内心挣扎不知作何决定,恰在欲放弃之时,不测得遇面前之人,那人不过寥寥几语,便在贰心底掀起海潮,使他重燃决意。

“你……”他一抬首,方发明面前男人已毫无影踪,唯有落雨轻飘,将那人的萍踪打碎。失落轻叹,他低望那已烂成泥状的包子,毫不踌躇将其捡起,搓在衣衫擦了又擦,就着雨水渐渐咽下——他需求弥补力量,重新站起。春雨冰冷,包子失温,却浇不灭他的心头之火!

他要入仕,哪怕力量微小,哪怕志大才疏!但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他必建功立事,匡扶社稷,救世济民!

方觉人生十数载,最甘旨的不过是落魄时的一餐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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