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三年前今上大婚那一日,敏郡王抢了自家表妹的事是真的?”夏芳菲心叹若公然是情之所至,却也情有可原。

顺着这位新贵的手指,两岸的人望畴昔,远的,只瞥见一团乱蹦的红色毛球,近的,闻声唧唧的叫声,倒是一只白毛狮子狗憨态可掬地呲牙咧嘴将一只老鼠按在地上。那只灰黑的老鼠足足有巴掌大,被按住后破釜沉舟地用力啃咬白毛狮子狗的嘴。

画船上的新科进士们,个个欢乐鼓励地笑:“不愧是公主的狗,这是肃除硕鼠,为民除害呢!”

“芳菲,不看了吗?对岸一准是康平公主和驸马。”四品中书舍人之女骆得计挽住夏芳菲的臂膀,面上并未戴着羃篱,坦开阔荡暴露来的一张脸上,眉眼舒朗开阔,甚是风雅高雅,“我们奉告阿娘一声,去拜访康平公主?”

游氏心道:阿谁抢字,换成强字,更加安妥。有些矫饰地低声对骆氏、夏芳菲低声说:“今上大婚那一日在宫里被抢了人,太后为遮羞,现点了本来被册封为婕妤的宋家大娘做皇后。”

“表舅母瞧,狗拿耗子呢!”穿戴竹绿衣裳的新科进士,方才还器宇轩昂,此时见了表舅母、表母舅,浑然忘了满城的人看着呢,一心彩衣娱亲,大惊小怪地指向岸上。

夏芳菲之父乃是庶族出身,靠科举起家,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并无府邸。是以,夏芳菲此次进京,跟着母亲骆氏借住骆家。

甘从汝拿过张信之抱在怀中的酒壶,抬头灌了一口在嘴中,忽地快走两步,拿着酒壶向叼着耗子摇着尾巴的狮子狗砸去。

“也是太后太疼敏郡王,他做出这等丑事,竟然不罚他。太后叫他娶那位没命做皇后的萧玉娘,他说甚么娶则为妻,奔则为妾,把个好端端的先皇后弄回府里做了侧妃。”骆得计心有戚戚焉地捂着胸口,她也在采选之列,千万不能步了萧玉娘后尘,还没奉养天子,就先不清不白地进了秦王府。

“回五郎,中间阿谁,仿佛是中书舍人家的大娘。”寺人张信之机灵地递了眼色叫人去探听,再三看了看那用灰玄色纱幕粉饰住周身的女子,辩白不出那女子的面貌、身材,但无毛病他将溢美之词说出:“五郎,咱家看,那位一准是个美人儿,到底是五郎慧眼如炬,能隔着一道纱认出美人来。”

两个新科进士酒徒之意不在酒地挤着穿竹绿衣裳的进士,嘴上恭维他,双眼却熠熠生辉地看向石榴绫三面围起的屏风内,不等瞥见里头坐着的是甚么人,先弯下腰施了君臣大礼。

又是一年春,曲江池旁,花艳柳绿、燕蝶翩翩。

“那敏郡王好大的胆量。”夏芳菲自从进京,便不时被骆得计提示她的穿戴举止如何得老气如何得被人笑话,此时又听骆得计说她的羃篱是游氏压箱底的东西,从速把话转到敏郡王头上,现在是太后垂帘听政,只说年号就被太后善变地改了十几次了,太后垂帘听政,天子却年过二十尚未亲政,太后可不就是狗拿耗子?这敏郡王敢把“狗拿耗子”这话往太后身上扯,可不就是胆小包天嘛。

老鼠当然转动不得,可狗嘴上也暴露了赤色。

“哎,你瞧瞧,全部曲江,就只你一人戴这东西。”骆得计自有婢女搀扶着,警戒地转头瞧了眼锥帐内,见内里的夏夫人、骆夫人还在谈笑风生,又看向对岸的石榴屏风里。

“那是谁家女儿?”看了半日“狗拿耗子,进士助势”的好戏,太后萧氏的外甥甘从汝,也便是敏郡王终究从一顶平常的毡帐里走出,太后犒赏的紫金冠下,三尺长发落拓不羁地垂下,身上紫色胡服大咧咧地敞开,甫一开口,酒气便熏得身边侍从连打两个喷嚏。

夏芳菲很有些宽裕地拉了拉羃篱,她这羃篱足足垂到脚面上,慢说面貌,便是身形,也叫人辩白不清。隔着色彩深重的羃篱,瞥见几家女儿出了帐篷暴露粉嫩的脸庞、妖娆的身姿,有些羡慕,又有些不耻,心叹:如果父亲在,定会一鄙夷进士们奴颜婢膝,风骨全无;二漫骂江上女子感冒败俗,不守妇道!

甘从汝背动手,耳朵里听着新科进士们唧唧歪歪恭维阿谀平康公主的声音,叹道:“世风日下,还晓得男女大防的女子,全长安,怕也只剩下那一个了。”

行人们转过甚,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错,获咎了权贵,从速将视野转向本年的新贵们。

夏芳菲偷偷望向争奇斗艳的女子,浑然不觉有人也在看她。

曲江游宴罢,正要雁塔留名的新科进士们站在高大的画船上,穿戴还带着褶子的新制圆领衫,挺胸昂首、东风对劲地傲视岸边立足旁观的人们,画船颠末的岸边,如果平常百姓,便纡尊降贵谦恭地一点头;如果身着薄纱的平康坊妓子,便风骚俶傥地请她们拿着琵琶、胡琴、笙箫奏一曲为他们扫兴;如果交运认出了岸上的达官权贵,便“先生”“教员”“父执”“岳丈”地混叫一通。

石榴屏风里,传出一阵肆无顾忌的女子笑声,“大郎你瞧,本宫养的雪球会抓耗子呢!”

一眼未了,只听画船上,“东风对劲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进士们更加丑态毕露地“喵呜!喵呜!”学着猫叫着给拿耗子的狗儿助阵。

“闵兄好福分!”

“是敏郡王!”对岸一心要拜见平康公主的骆得计丢下夏芳菲,拿着缃色锦帕遮脸,仓促跟着婢女向毡帐里去。

游氏对敏郡王说甚么满不在乎,丰腴的酥手握住骆得计乌黑的腕子,“可叫敏郡王瞥见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船子逆贼敢喊违逆犯上的话热诚太后!”甘从汝浑身酒气,一双桃花眼乜斜着望向对岸。

曲江池畔风景最娟秀之处,几匹新制石榴红绫披裹在树上,围成一座三面封闭只开一面,面向曲江苍翠菖蒲、粼粼波光的屏风。

游氏并不晓得对岸的事,驯良地替夏芳菲摘去羃篱,见已经非常乌黑的骆得计,硬生生被夏芳菲衬得黑上几分,拿着羃篱的手指一动,神采有些诡异地说:“可不胆小包天得很,若不是他,现在的皇后就当是太后内侄女,那里轮获得太尉家的大娘。”

夏芳菲比骆得计高出半头,藏在羃篱下的眼睛落在骆得计因揽着她的臂膀略略拱起的短襦上,瞅见了骆得计白馥馥的一角胸脯,脸上臊红,一时没闻声她说甚么,等骆得计连问了两遍,才细声细气地回说:“公主并未召见,且舅母、母亲都未曾提过,岂可冒然畴昔?”

夏芳菲机灵地瞥见岸上本来落拓安闲的女儿纷繁回了各自的锥帐,尚且一头雾水,却也领着婢女进了毡帐。

景色略差一些的对岸,一顶锥帐外,进京等待宫廷采选的平衍州刺史之女夏芳菲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羃篱,望向繁花似锦的对岸,又瞥了眼船上那群浑然不觉丑态毕露的新科进士,扶着婢女便向锥帐去。

除了妄图靠着文尸谏青史留名的御史大夫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徒劳地嚎几嗓子“牝鸡司晨”“女主祸国”,面对将将年过五十、正年富力强的太后萧氏,长安城里再没有敢煞风景的人物。

“叫得很,叫得很!我的雪球有诸位坐镇,一准弄死那只硕鼠!”石榴屏风里女子笑得喘不过气来,屏风里有男人柔声缠绵地说“三娘,你慢一些笑,细心肚子疼”。

路上来往颠末的人,先不体贴屏风里是谁,只可惜那红罗被人千辛万苦织造出来,未曾上了美人身,就被几棵糙皮老树糟蹋了。待闻声船上忽地传来四声齐刷刷、毕恭毕敬的“表舅母、表母舅”,车水马龙中的行人立时探头探脑,妄图瞧一瞧是哪个这么大福分,能一口气叫三十个新科进士中的四个齐声喊“表舅”。未曾瞥见人,单瞅见八小我高马大的昆仑奴面无神采地立在石榴屏风外。

“不愧是进士,好短长的眼神!”平康坊的妓子燕奴千娇百媚的声音,一出口,就引得满船进士们垂涎。

“女儿返来得及时,何况本日人多,也不敢走远。想来未曾叫他瞥见。”骆得计神采和缓了很多,含笑推了下夏芳菲,“早晓得,我也学芳菲,把母亲压箱底的羃篱拿来戴上。”

“何人如此大胆,敢伤平康公主的狗!”石榴绫屏风里走出一人,此人二十五六,身穿姿色圆领衫,脚着绣着祥云的皂靴,也是个翩翩佳公子。此人恰是平康公主的第二任驸马韶荣。韶荣略略转头,见是甘从汝,神采有些发白,觑了眼身边侍从,暗恨侍从并未尽早告之他甘从汝也在。

一向不言语的夏夫人骆氏暗中掐了夏芳菲一把,提示她不很多口舌。

“跟孩子们说这事做甚么,她们规端方矩的,能有甚么费事事惹上她们?”骆氏对游氏的多嘴很不觉得然,淡淡一扫,见虽是游乐,夏芳菲还是工致地叠膝跪坐,比之一旁盘腿坐着的骆得计文静淑雅很多,立时欣喜了很多,只感觉暮年被迫嫁给庶族的屈辱稍稍洗去了一些。

酒壶重重地砸在狗腿上,方才还被一船新贵捧为将军的狮子狗瘸着腿,呜呜叫着奔向石榴绫屏风内。

“一准是康平公主了。”骆得计踮着脚,要看清楚石榴屏风内萧太后的爱女康平公主的尊容,新制作的卷云履有些太软,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把夏芳菲拉倒。

广大的帐篷里,骆得计惨白着脸抓着母亲游氏的袖子,“母亲,敏郡王来了,不知他又撒甚么酒疯,好端端的,说进士们违逆犯上呢。”

炎朝建朝第四十五年,太后萧氏垂帘听政满二十年,虽是弱质女流,但她在先帝驾崩后,力挽狂澜,抵住世家阀阅的施压,持续了先帝的变法。在她治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世家门阀“志愿”交出私蓄家兵,徒有世家之名再无世家之实;满朝文武心悦臣服,海疆、塞外,藩属之国数不堪数。

“别看了,那但是闵兄的红颜知己!”

她比骆得计大上半月,平日里都以相互的名字相称。

天然,煞风景的人没有,上蹿下跳的人,倒是向来都不缺的。

“得计!”夏芳菲低呼一声,不忙着拉骆得计,先伸手护着头上羃篱。

张信之笑了,本来他家王爷不是慧眼如炬看上那位,只是借机规戒弊端,“王爷,要不,请……”

“赢了!赢了!”画船上的进士们,因为狮子狗咬死了耗子,镇静起来,鼓掌搭肩在船上踏歌,仿佛他们炎朝大将班师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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