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坊胡同是京中驰名的风骚旖旎处,且不属官妓,乃是私妓。顾承活了二十年,只听过没去过,现在内心却俄然一阵颤悠,仿佛漏跳了一拍,仿佛被人抽去了一丝灵魂。

他是有些忌讳,不过这话他又按了下去,没说。

钱志眼睛一亮,“嗬,提及这位沈蜜斯,顾爷没见过罢,那可真是个美人,年纪还小呢,出落得已是月里嫦娥的模样,这长大了可还了得,只是可惜了……完喽。”

“可不,是娘舅,亲娘舅。”钱志语气如有讽刺,“姻亲家获了罪,她娘舅倒还能飞黄腾达,前些日子钦点的长芦盐道转运使,真正的肥缺。传闻那小女人被接去,我这内心也松了口气,多水灵的一小我呐。没成想她娘舅也是这么想的――今儿我一来上值才传闻,她娘舅不知失心疯了还是如何着,昨儿夜里把她给卖到文坊胡同,留仙阁里去了。”

顾承蹙眉,“娘舅?”

顾承心口一跳,再看那听琴图,眉心更是一跳,“沈大人现下关在诏狱?他的家眷呢?”

不想两今后,顾承正在北镇抚司后堂稍间里围炉看帐本,钱志排闼而入,一叠声的叫唤冷。一面搓动手烤火,一面笑眯眯看着顾承,“顾爷忙呐?兄弟给您送点小东西来。先说好,这东西我起先就是给您拿的,可不兴再甩还给我,另有一则,您看看就晓得,我留着它也没用,瞧不明白。”

钱志笑笑,“咳,有甚么要紧,多少人闻声好活儿,别说休沐了,丁忧都恨不得颠颠的赶过来呢。不过不去也罢,乱哄哄的,您是斯文人一定抢得上槽子,转头我瞥见好东西,捎带手给您带返来就是。”

在顾承看来,这不但是损阴骘,还是超出他的底线。不过他也明白,像钱志如许无依无靠的底层小吏生存不易,便只笑道,“多谢钱大哥想着,这回就不费事您了。只是您生财有道,手底下也细心些,须知两旁的人也都心明眼亮。”

钱志有些吃惊,拍动手上浮土,赞道,“瞧不出顾爷文质彬彬,本来也有把子力量。您早前习过技艺?”

顾承不由深吸一口气,“这东西过分贵重……”

荷包搁在钱志怀里,分量不轻,约莫有个十两的数量,钱志连声推却,“这可不可,我是诚恳贡献顾爷,哪儿能收您的礼,那我成了甚么人了?”

钱志看了一眼窗外,点头道,“不了,我还得赶回司里去,就告了一个时候的假。”

这说的是顺手牵羊,举凡北镇抚司抄家,底下人老是要趁抄检之时拿点小物件,这是屡禁不鲜的,也是连朝廷都睁一眼闭一眼的。

钱志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这家人真不讲究,错过顾爷这么好的人才,转头教她打着灯笼再找不着。”心生怜悯之下,拍起顾承的肩,“俗话说好饭不怕晚,您今后的姻缘准错不了。”

钱志拗不过,大剌剌笑起来,便将荷包揣进怀里,四下看看,砸着嘴道,“顾爷本年有二十了罢?该成个家了,男人在外头拼杀,家里没个女人拴不住心。您这么好的模样,不该缺上门说亲的啊?不是我说,可别太挑,女人嘛会当家过日子,晓得心疼男人才是紧急。”

顾承一颗心就快跳出腔子,急问,“她……她也殁了?”

顾承忙叫了一声钱大哥,侧身让进人来,见对方还穿戴公服,便笑问,“合法值呢,如何跑到我这里来,钱大哥有事?”

直到顾承关上门回身往里走,方才想起来,忘了问钱志这趟要锁拿何人。不过不管是谁,已是难逃举家颠覆的命数。他抬头看了看破云而出的半爿残阳,半晌垂下头,背手缓缓走回了房中。

顾承点点头,“谢您吉言了。”又岔开话题,“快到中午了,钱大哥赏光一道用过午餐罢。”

钱志一愣,旋即拍着大腿,“本来顾爷还不清楚,是新任兵部尚书沈徽家。这位爷也是不利,好好的登莱总兵、辽东总兵做着,才一回京,不到半年的工夫,就被人撸上马来,扣了个私吞军饷的帽子。不过单瞧他那家私,只怕这罪名不虚。”

钱志咧嘴一笑,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事,一个卷轴,一方玉器。顾承先接过那卷轴,翻开一看,倒是一惊,定睛再看,满脸惊奇,“道君天子听琴图?”

顾承喉咙一紧,哑着嗓子问,“那沈蜜斯呢?”

一听是个雄浑的男声,祝妈便赶着含香进里屋去了,顾承自去开门,见来人恰是他在北镇抚司的同僚,姓钱单名一个志字。其人官秩虽不高,但为人豪放年资久,平平素提点他很多司衙内的暗规潜流,算是与他交好之人。

他转着那飞天,倏然底部一行篆刻小字暴露,上题龙纪元年建州杨复恭藏于秘府。龙纪是唐昭宗年号,杨复恭是当日权宦。虽不知真伪,但起码可肯定,这飞天确是按唐人制玉气势所做。

顾承道,“到了饭点儿,李千户也得让人用饭,钱大哥这是又和我客气?”

顾承笑了出来,无法的点着头,“多谢钱大哥想着,我原说不消的,倒真不是和您客气。”

钱志不动声色夺过车,边走边笑,“这等粗活哪儿能让顾爷做,再者您同我客气甚么,常日里您分粮分钱没少照顾我,我晓得您是美意,瞧着我家里人丁多,四个小的嗷嗷待哺。可总拿您自个儿的分例补助我,那也不成话啊。我是没甚么出息,拿不出好东西回报您,也就这点子情意,您别嫌弃才是真的。”

顾承笑了笑,没多言语。钱志揣测他的神情,又问,“家里长辈畴前没给您定过亲?”

顾承反面他胶葛,向后退了两步,“既说到礼,就是礼尚来往,钱大哥也别坏了端方,不然我此后没法做人。”

钱志笑起来,“还真不是,今儿原有差事,丑时二刻点卯。提及来这活儿不赖,端庄顾爷该一道畴昔,要不您清算清算,跟我走一趟?”

顾承一哂,“小时候练过几天,不值一提。”说着拿起铜盆上的巾子拭了拭手,便从腰间取下荷包,略一衡量干脆全数塞在钱志怀里,“我不跟你闹甚么虚文,这是给孩子们过年的一点情意。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实在不趁甚么好东西,也没有合适孩子的吃食玩意儿,我一个光棍更不晓得孩子们喜好甚么。”

顾承垂下眼,轻声一叹,“有过一个。十岁的时候,我兄长去了,十七岁下聘前,家父又殁了,女人家嫌我命硬,亲缘薄。两边解了婚约,今后无涉。”

钱志唏嘘,“案子在审,俩早晨畴昔了,这还没交代军饷的去处呢。他们家三个儿子也都进了诏狱,八成不是斩就是流。女眷倒没牵涉,只是家毁人亡,沈夫人昨儿夜里一条白绫先送自个儿上路了。”

钱志回身,推动一辆独轮小车,车上头恰是一整只滩羊,他嘿嘿一笑,“偷空溜出来的。眼瞅着过年了,也没甚么好东西贡献顾爷。这口外滩羊,肉质最是鲜美,一点不膻气,是我那兄弟才从张家口背来的。”

一方砥砺精美的白玉飞天,人物清丽,衣袂飘然,玉石古朴而温润。顾承把玩了一刻,实话实说,“做工不像是时下的,也像北宋花鸟玉器的雕法,或许是唐人所制。我不是里手,不大看得出来。”

钱志笑得愈发畅怀,又将那玉器往顾承面前推了推,“顾爷再看这个,不知是个甚么好物儿,且给我这个粗人讲授讲授。”

钱志看了他一眼,摇了点头,“那倒没有,不过……是这么回事,抄完家,那沈蜜斯就被她娘舅家接去了……”

说着就问顾承他家后厨在甚么地儿,顾承忙接过那车,笑道,“生受钱大哥了,您兄弟一起辛苦,他日我登门亲身与他伸谢。”

顾承摆手,一笑,“钱大哥太客气了,要这么说我只要汗颜的份儿。”俩人将车推至厨房,眼看着钱志要亲身搬动,顾承便提起一只羊腿,一拽一拖将那几十斤重的滩羊卸了下来,搁在角落处。

顾承家人丁少,主仆加起来不过才四个,倒是各有合作。含香早包办了各色窗花,一面等着顾承写好春联,幸亏门上窗上贴就;祝妈专注打理灶上,特别是各色吃食配料,恨不得见天催促顾承趁早备下;顾家太太徐氏倒是万事不操心的,为她身子不好,素有咳疾,等闲谁也不敢教她多费一点神――保养休整就成了徐太太最紧急的谋生。

他声音有些发颤,显见是因冲动之故,钱志不由面露得色,“如何样?公然是好东西罢?不过我不懂甚么道君和尚君的,这东西原在那府上蜜斯绣房中挂着,我估摸定是好画,且还是真画,不然他家那么宝贝的一个闺女,岂能随便摆些西贝货来充数!”

顾承虽是主子,倒是家里独一的男丁,着力的活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忙前忙后了几日,将年货购置齐,这日抽了空同上峰乞假休沐,才在房中写了一副春联,就听大门处一声呼喊,“顾爷在家么?”

钱志瞪眼,“事前可说好了的,顾爷不要,便请自行措置,我可不再收回。”想了想,又笑起来,“不过是些小物件,您那天没去,不知那府上有多少值钱东西,这两件也就是九牛一毛罢了。”

腊月里,都城落了头场雪,街面上银装素裹,空中上冰雪未融,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人们对新春的热忱,各家各户这会儿已冒着雪开端采办年货,预备热腾腾的过新年了。

钱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顾爷放心,我免得。”俩人往外走去,顾承送他到门口,又笑着说道,“那我不迟误您闲事,钱大哥办差别扭。”钱志点了点头,拱手一笑大步去了。

顾承忙问,“究竟抄的是谁家?”

所谓不赖的活儿,准是又要去拿哪位大员,顺道抄家。顾承一个管粮秣的,常日里绝少掺杂这类事,且打内心感觉这事损阴骘,便点头道,“我本日休沐,赵大人是晓得的。”

顾承瞠目过后,双眼一时难从那绝世画作上移开,贪看好久,按下心中狂喜,点头道,“设色技法,意境气度,连带上方蔡京题诗笔法,下方道君天子瘦金书和画押,都不似假货。即便是,也是当世可贵高深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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