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忍不住轻笑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勺参汤,歇了一阵才又道:“老四,八福晋甚属不妇,被朕下旨逐回母家,却也借引子发落了你的嫡福晋,你内心头……可怨朕么?”

张廷玉心中一紧,快步出去叫人传太医出去,胤禛半跪在椅子边上,把这个弟弟的手搁在手内心头焐着,忍了泪意哑声道:“五弟,难受就哭出来,别忍着……”

胤禛忙应了一声,又略略放缓了声音道:“那拉氏脾气软弱多疑,太轻易受人教唆操纵,非是——非是主家良选……”

胤祺脸上始终安静暖和的神采终究仿佛模糊呈现了些裂缝。常日里引觉得傲的演技仿佛再派不上半点儿用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涓滴声音,只是像是俄然从恶梦里头惊醒了似的,止不住地悄悄发着抖,眼底垂垂浸润开温热的湿意。康熙含笑着冲一旁的梁九功使了个眼色,从他手中接过那一柄扇子,悄悄放在了这个儿子的手里:“这是你当年送朕的,现在你还拿着,将来想皇阿玛的时候,就翻开来看看,就当是皇阿玛跟你说话了……”

胤祺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臂间,只觉着耳旁的声音忽近忽远地缥缈着,面前已是一片明显悄悄的恍惚。恍忽着感遭到很多人围了过来,有人将他架到了椅子上坐下,有人替他诊着脉,有人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也有人不住地同他说着甚么话。他尽力地想要看清楚那些人都是谁,想要再看皇阿玛一眼,身上却像是被压了千斤的担子似的,手脚都止不住的发沉发麻,不管如何挣扎都站不起来。

清楚地感遭到这个哥哥的身子越来越沉,最后的几拜几近已是完整伏在了他的手臂上。胤祥的内心头也跟针扎似的难受,贺完了最后的一声万岁,便仓猝将人一把捞了起来紧紧抱住:“五哥——五哥!”

胤祺轻声劝了一句,还想再喂他喝些参汤,康熙却只是含笑摇了点头,抬手悄悄地推开了:“摆布不过是这一刻……这东西实在太难喝,朕实在向来讨厌得紧,都已到了这时候,就不给自个儿找罪受了——你可晓得,这些儿子里头,朕最担忧的就是你……前些大哥祖宗走的时候,你就大病了一场,这回朕也该走了,朕也不拦着你悲伤……可有一点,悲伤也要有个度,差未几也就够了,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胤禛还想要说甚么,张廷玉已含泪拦住了他,靠近了抬高声音哽道:“皇上,以恒亲王的性子,若非眼看着这些事儿都了了,是不会肯歇下的……”

胤禛清楚他的心机,怔怔站了半晌,终究还是悄悄点了点头,留下梁九功守着五弟,又叫外头传贪狼出去陪着,这才往外头走去。方才替胤祺诊脉的太医被他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一起俯了身低声道:“万岁爷,恒亲王只是心力交瘁,一时又气血攻心,本无妨事……可恒亲王本就比旁人的身子弱,如果悠长郁结于心,再加上为先帝爷守孝,只怕——只怕不免要伤底子……”

胤祺只觉着喉间腥甜的气味更加浓厚,却又本能的记取这个时候自个儿还不能出甚么岔子。艰巨的将胸口翻涌的血气平复下去,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将一瞬恍忽的心神强行凝集了起来,挣扎着站起了身子:“四哥,先去受贺……”

墨绢的扇面被缓缓展开,恍忽间二十年已过,这一把扇子也已蒙上了些许光阴的风尘。上头的字不再像当初那样带着金灿灿的华贵亮芒,却仿佛被光阴度上了一层温存如玉的淡色。上头没有落款,也没有甚么精彩的饰纹,只要四个字安温馨静地落在上头——朕晓得了。

“听朕说完。”康熙含笑温声打断了他的话,歇了半晌又缓声道:“弘晖没了额娘,将来怕也过不好日子……他的资质平平,刻薄良善倒是有的,就把他过继给你五弟吧——摆布这么些年,也都是你五弟替你教孩子,不过就是串个门儿的事……”

“主子……”

畅春园内,终究响起了震天的悲声。

胤祺短促地喘了两口气,强忍住喉间的哽咽,下认识将那一柄扇子攥紧了,只觉着心中已是一片绞痛。这扇子一看就是经常被把玩的,沉香乌木的扇骨已因长年的摩挲而变得光滑温厚,像是被包了一层上好的浆,在被泪水恍惚了的视野里头闪着墨玉似的温润光芒。

目睹着皇阿玛的气味仿佛足了很多,精力也竟像是好了些似的,胤禛内心头反倒禁不住的更加沉了下去。下认识昂首看向一旁的弟弟,却见胤祺仍然只是一片若无所察的安静,只是耐烦地给皇阿玛一勺勺地喂着参汤,只觉着胸口更加堵的短长,极力眨去了眼中的水意:“皇阿玛……”

闻声“先帝爷”三个字,胤祺的心口俄然猛地一缩,短促地喘了两口气,抬手仓促地掩了口,将几近涌上来的腥甜气味强压了下去,极力打叠起精力低声道:“四哥……我无妨事,你去做闲事,我再陪陪皇阿玛……”

胤禛才刚即位,按例本该出去接管百官朝贺,却又不管如何都放心不下这个弟弟。正要再同他说些甚么,张廷玉却已将他拦向了门口,红着眼眶低声道:“皇上初登大宝,当受百官朝贺,还请体察恒亲王苦心,以大局为重。”

太医们行动仓促地跑进跑出,清溪书屋里头满盈着一片药香。万岁爷已趁着复苏时叫宣了遗诏,也将该交代的事都尽数交代清楚了,谁内心头都清楚,这只怕也就是到了最后的当口了。

贪狼轻唤了一声,畴昔将他托起来悄悄靠在了榻边,半蹲了身子缓声劝道:“主子,咱先歇一会儿。不然转头给皇上守灵的时候,准保是撑不住的。”

“老四……做皇上该说的,朕都与你说过了,可阿玛另有几句话,想说给家里人听……”

胤祺悄悄靠在贪狼的怀里,朝着他浅浅地笑了笑,终究怠倦地合上了双眼。窗别传来百官恭贺新君的山呼海啸,仿佛将阴沉的天气也模糊排开了些裂缝,有淡淡的阳光洒下来,透过窗棂落在地上,除了梁九功低低的抽泣声,便只剩下了一室沉寂。

梁九功眼中尽是焦心忐忑,扯着他低声说了一句。贪狼怔了怔,眼中蓦地闪过些痛色,却还是起家将胤祺护住了,拿了块帕子接在了他的唇边:“主子,别忍着,都吐出来,这儿没有外人会瞥见……”

康熙的力量似是终究耗得差未几了,声音也垂垂寒微了下来,眼中却还是温和的笑意:“朕甚么都不叮嘱你,可唯有一点……你要活得高欢畅兴的,必然要过本身想过的日子,决不成委曲了本身……晓得吗?”

梁九功强忍着泪快步出去,将阿哥们都传了出去。胤祺却仿佛全然未曾发觉到似的,握紧了手中的扇子,迎上自家皇阿玛殷殷期盼的目光,无声地浅含笑了笑,又极轻地点了点头。康熙吃力地抬起视野,缓缓扫过跪在地上抽泣着的儿子们,又俄然想起了梦里头那苦楚无助的景象,只觉着前尘竟仿佛梦境普通。怔忡很久,终究豁然地淡淡笑了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声,放心肠缓缓阖上了双眼。

“皇阿玛,儿子都过继过来五个儿子、八个闺女了,再这么下去儿子可该养不起了。”

“你就直说主掌六宫就是,都到了这个时候,又有甚么好忌讳的?”

太医仓猝不迭地应了,心中却已是一片苦涩有力。下认识站定了回望向那一扇已被合上了的门,眼中模糊闪过了些不忍,终究化成无可何如的黯然。

“皇阿玛,您跟儿子说过的,那只是个梦——梦醒了就没事儿了……”

看着这四个字,胤祺的胸口像是被甚么狠狠地击中了似的,喉间蓦地弥散开一片血腥气。抿紧了唇尽力想要笑一笑,嘴角却沉重得难以抬起半分。

胤祺在榻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三夜,除了头天早晨和衣浅眠了半个时候,就再没合过眼。胤禛打外头走了出去,一见着这个的弟弟已惨白得近乎发青的面色,内心头就止不住的微微发沉:“五弟,歇一会儿吧,四哥替你守着皇阿玛……”

梁九功止不住地打着颤抖,想要问甚么,却又不敢开口,恐怕当真得出阿谁叫他惊骇的答案。望着榻上已大行了的先帝爷安静宁静的面孔,眼泪终究抢先恐后地落了下来,扶着榻边跌跪在地上:“阿哥,您千万得保重着自个儿的身子,先帝爷说过,您是要长命百岁的……”

梁九功恍忽地望着帕子上的血迹,下认识照着他的话倒了茶水送畴昔,才俄然猛地反应过来。心中蓦地生出些难抑的发急,张了张辩才哑声道:“阿哥他……已不是第一回了么?”

胤祺的身子猛地一颤,下认识摒了呼吸。还不待想出该如何回话,康熙却又淡淡笑了,悄悄握住了他的腕子,安抚地拍了两下:“跟皇阿玛说实话,这是不是——就是你当初,在梦里见到的景象?”

康熙的精力仿佛好了些,略略回握了这个儿子的手,淡淡地笑了笑:“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朕活了六十七载,也算是高寿了,有甚么好难受的……别跟你五弟学,臭小子不讲理,非拿朕跟老祖宗比……”

“好好,就算皇阿玛耍赖……”

梁九功终究再忍不住,扑跪在地上放声哭道:“阿哥,您内心头如果难受,就哭出来吧……先,先帝爷如果有灵,也不肯见着您这个模样……”

现在先帝已然大行,这一句万岁爷实在已是叫出大错了的,可在场的人却没一个故意机在乎这几近要命的错处。胤祥仓猝搬了椅子过来,几小我谨慎翼翼地扶着胤祺坐下,一时竟再没人顾得上这新君即位的顶天大事。

胤禛点了点头,起家退出了屋子。康熙这才又看向身边的这个儿子,悄悄望了半晌,才终究垂了目光梦话般缓声道:“朕昏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朕躺在榻上转动不得,朕的儿子们在榻前,个个儿内心头都只策画着皇位的事,逼着朕说出储君人选……朕被气得浑身颤栗,却已甚么都做不了,也甚么都说不出来……朕骸骨未寒,他们就已打成了一团……”

康熙悄悄握了他的手,含着笑表示他把扇子翻开。胤祺实在早已猜出了这扇子里头写的是甚么——那还是当年他从江南返来的时候,特地叫曹寅花了大工夫,专叫那些个精通缂丝的绣娘一点点绣上去的,专门从皇阿玛批的奏折上头偷偷拓印下来的字……

梁九功惊诧地望着他的行动,半晌才仿佛俄然惊觉了甚么。仓促地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见胤祺已呛咳出了几口刺目标鲜血,身子晃了晃便朝一旁歪倒,仓猝赶畴昔同贪狼一块儿把人给扶住了:“阿哥——阿哥,这是如何了!快叫太医——”

贪狼没有回声,只是微微摇了点头,又谨慎地扶着胤祺漱过了口,给他服下了一枚凝神养气的丸药:“不肯叫——先帝担忧,就一向没敢叫外人晓得,公公先不要与皇上说……”

“五弟,你看看四哥——别焦急,你想做甚么,四哥帮你……”

胤禛又何尝不晓得这个弟弟的性子,咬着牙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微微点了点头,由张廷玉扶在了椅子里坐下。兄弟们内心早都是稀有的,胤祥畴昔扶着五哥在头里跪下,规端方矩地行起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梁公公。”贪狼抬手按住他,微微摇了点头,谨慎地替胤祺拭尽了唇边的血迹,“劳烦倒点儿茶水来,给主子漱漱口。”

胤禛艰巨地挑起了个笑意,点点头哽声道:“皇阿玛放心,儿臣必然好好儿照顾五弟,不管五弟想要甚么,儿臣都必然会想体例做到。”

胤祺没有回声,只是悄悄摇了点头,又扶着康熙略略坐起来了些,谨慎地在他身后垫了几个软枕。胤禛这才发觉皇阿玛竟是醒着的,忙快步走畴昔扑跪在榻前,握了那只衰老有力的手,抬高了声音轻唤道:“皇阿玛……”

胤祺浅含笑了笑,又接过梁九功递过来的参汤,自个儿试了试温度,才舀了一勺送到康熙嘴边:“儿子如何就不讲理了,明显是皇阿玛耍赖。”

康熙淡淡笑了笑,又悄悄握了下他的手,冲着外头望了望:“你先出去罢,陪着兄弟们待会儿,朕有话同你五弟说。”

“记取朕的话,你是朕的松昆罗,就要过那海东青该有的日子……”

腊月的园子已不复夏季郁郁葱葱的气象,灰蒙蒙的天气像是随时都会飘下几片雪花来。园中的空位上扎满了帐篷,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各地的督抚都已被急召了返来,等着听候里头的宣召。每小我的脸上都不见哪怕半点儿的笑意,连说话都是抬高了声音的,像是恐怕惊扰了甚么。

胤祺含笑着插了一句,叫康熙不由发笑出声,抬手对着他虚点了两下:“朕好轻易给你建了那么大一个府邸,不塞满了如何行?养不起就跟你四哥要钱,你四哥若敢不给,朕就夜夜找他,问问清楚是如何回事儿……”

康熙六十一年,畅春园。

贪狼快步赶出去的时候,胤祺已由梁九功搀扶着跪回了榻前,仍温馨地守着榻上仿佛只是沉甜睡去了的皇阿玛。他的脸上已几近看不出半点赤色,竟是看不出与榻上的人哪一个更惨白些,眼中却仍不见多少泪意,只是紧紧攥着那一把扇子,任谁劝都不肯放手。

“皇阿玛的苦心,儿臣内心都清楚。”

“也不知是如何了——万岁爷带人出去以后,阿哥就说甚么都不肯说话……”

“你们兄弟一贯要好,朕放心……”

番外一·完

胤禛已做了二十年的太子,皇位的交代早已没了任何牵挂。张廷玉忍痛定了放心神,带头摘下帽子上的红缨,主持宣召了大行天子的传位遗诏,奉太子胤禛为新君,主持先帝后事。梁九功抹了把泪,恭敬地上前要扶他坐下接管众阿哥们朝拜称臣,胤禛却抬手将他悄悄拦开,像是未曾闻声那遗诏似的,快步走到仍跪在榻前的胤祺身边,半跪在地上悄悄扶住了他的身子:“五弟,先起来,地上凉……”

胤禛心中愈发地沉了下来,目光却突然凌厉,经光阴打磨出来的威压竟叫身边跟着的太医几近被慑得跪在地上:“非论你们用甚么体例,恒亲王的身子哪怕有半点毁伤,朕便拿你们是问!”

一碰上这个弟弟的身子,他才终究发觉到胤祺的身上竟已冷到了甚么境地。内心蓦地抽紧了,手上加了力道想要将他搀起来,胤祺却只是略站起了些便有力地向一旁栽倒。梁九功扑畴昔将他扶稳了,开口时已带了难抑的哭腔:“阿哥,阿哥——您记取万岁爷的话啊,别伤了身子……”

康熙六十一年冬,圣祖仁天子大行。太子胤禛即位,改年号雍正,是为清世宗。

胤禛半扶半抱地揽着他的身子,感遭到怀里的人力道微小的挣扎,胸口闷疼得几近说不出话来。模糊见着这个弟弟像是在低声不住地说着甚么,忙靠近了屏息听着,却只闻声极低弱的呢喃声:“皇阿玛,皇阿玛……”

胤祺只觉着胸口模糊地搅着发疼,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康熙豁然地轻笑起来,缓缓点了点头,合了眼轻叹道:“朕——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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