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牌头道：“快走快走，或许另有救。”
博山东麓有一座古庙，庙名能仁寺，唐朝时就有了，香火一向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把这座梵刹几近烧成白地，只剩半间伽蓝殿歪立于废墟中，因为募不到重修梵刹的善款，住寺的和尚都散了，现在只要狐鼠出没，那废寺离博山村只要三里地，若出了性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问，费究竟在不小。
“拯救啊――拯救哪――”
“吊颈！”孙牌头惊问：“在那里？”
少爷曾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道：“那位大叔还在殿外，美意人哪。”
“不要，动我，让我，躺着。”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几小我在僻静的博山道中快步驰驱，山路一弯，呈现在面前阿谁山坳就是能仁寺，这号称广信府第一大丛林的大庙现在是荒草及膝，草丛中另有朽木和乱石，略不留意就会绊倒，科考落榜就半夜半夜跑到这里来吊颈求死，让孙牌头、李牌头这几个博山村民又恼又叹――
举着火把的李牌头插嘴道：“那是救下来了。”
四喜连连点头：“少爷说得是，少爷千万不要再那样了，家中奶奶可盼着少爷归去呢，那位大叔说得对，此次没考中，下次能够再考，少爷必然能出人头地，拼着受些面前委曲罢了。”
孙牌头想起一事，问：“早几年传闻石田曾家出了个神童，六岁能对对子，十岁能作文章，知县大老爷都嘉奖过的――”
左倚笔架山而建的那半间摇摇欲坠的伽蓝殿黑黢黢无声无息，举火把的李牌头走在最前面，将至殿门，陡听残破的殿廊传出一声宏亮的嘶嚎，把李牌头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把都丢到草丛里去了。
“少爷――少爷――”
殿内的那一缕月光消逝了，伸手不见五指，小奚僮四喜感到惊骇，出声道：“少爷――”
上有寡母下有幼妹，曾渔曾九鲤，你有甚么来由不好好活下去？
名叫曾渔的墨客展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殿梁，绷断的半截腰带还挂在那边，被夜风吹得飘来拂去。
曾渔却婉拒了孙牌头的美意，说本身身子已无妨事，明日一早便可上路回籍。
……
四喜赶快道：“这是我家的驴――黑宝，黑宝，少爷呢？”
残月疏星，夜色朦朦，惊起的博山村民见一个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拯救”，孙牌头上前问是不是有能人劫道？
四喜接话道：“那就是我家大老爷，十多年前过世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家九鲤少爷是二老爷生的，因为大老爷无后，就过继给大老爷秉承香火。”
几个博山村民说要搬他到殿外，但稍一挪动，就觉头痛欲裂，与脑袋的剧痛比拟，脖颈上勒痛倒不算甚么了。
静卧了小半个时候，终究缓过劲回过神来了，曾渔喝了两口水，宿世此生一闪而过，混乱沸腾的脑筋如千万条山涧、溪溪、江河终究奔腾会聚融入大海，包涵、阔大、安静并且通俗，若不是身材衰弱，曾渔的确就要跳起家来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奇妙啊，天下如此奇妙，比如一个败家子吃喝玩乐家财荡尽懊悔万分时平空得了一笔巨款、比如一个求生**激烈的绝症患者命在朝夕时俄然得了一粒续命灵药，就有这么奇异，比这个还要奇异，宿世此生合二为一，不是重生胜似重生，没考中秀才又如何，这世上并非只要科举一途；兄嫂不贤又如何，男儿何愁不能自主！
小奚僮四喜这时才感觉浑身到处都痛，哭丧着脸答道：“永平乡石田村的。”
李牌头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气最好。”
少年四喜好畅得呜呜直哭。
刚敲过半夜锣，孙牌头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门边歇气，小山村一片沉寂，只要两三户人家另有灯火，看看没甚么事孙牌头就筹办回家先睡一觉，忽听博山道上有人喊“拯救”，叫声凄厉，孙牌头大吃一惊，觉得呈现了劫道的能人，从速起家摘下系在腰间的小铜锣“咣咣咣”猛敲，一面喊：“有贼！有贼！”
几小我七手八脚正要把这个落第墨客抬到殿外去，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墨客俄然开口说话了，固然气味微小，但说得很清楚――
孙牌头见曾渔执意不要他陪护，只好道：“那我先归去，待天亮时送一瓦罐粥来。”说罢起家出去了。
从昏倒中醒来，起首听到的是哭嚎似的驴鸣，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叫着“少爷少爷”出去了，曾渔晓得这是小奚僮四喜，但这时脑筋极其混乱，躺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无数动机纷至沓来，如繁星，如海潮，闪动、奔腾、扭转、聚散……
“对对对，”四喜点头如鸡啄米：“神童就是我家九鲤少爷，九鲤少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但是考官不识才，少爷竟又落榜了，那几个幸运考上的人就嘲笑我家少爷――”
孙牌头再次打量面前这个肮脏得志的少年墨客，这墨客是鼎鼎大名的撼龙先生的子嗣啊，曾得知县老爷誉为神童，孙牌头不由寂然起敬，问：“你家少爷贵庚？哦，才二十岁――曾少爷，你年纪悄悄，千万不要想不开，此次没考中，过几年再考，你曾家风水好，你是必中的，不要急嘛。”内心想：“撼龙先生一辈子为别人择阴宅、选阳宅，莫非不能为本身选块风水好的葬地，不过传闻算命的算不到本身的命，看风水的也看不准自家风水――”
小奚僮四喜从速起家到殿门外的黑驴背上取来一个葫芦，葫芦里有净水，孙牌头扶曾渔坐起，曾渔喝了几口水，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话顺畅起来：“这位大叔，多谢了，鄙人已无大碍，大叔归去吧，打搅了。”
李牌头口里骂着驴伸手拾起火把，却已燃烧，小奚僮四喜叫着“少爷少爷”已经跑进伽蓝殿，孙牌头四人随后也走进殿中，暗淡中，只见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尽力要把或人扶坐起来，孙牌头从速上前帮手，听得此人喉咙里“嗬嗬”有声，几个博山村民都喜道：“没死，另有救，另有救。”
博山南麓阿谁小山村约莫二十来户人家，编为两个牌，大明朝的保甲轨制并不同一，在江西这一起，大略是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牌有牌头，甲和保则是甲长和保长，博山村的两个牌头一个姓李、一个姓孙，这夜是孙牌头守更巡夜――
孙牌头便叫上李牌头另有另两个胆小力壮的村民跟着那小奚僮一起赶往废寺，小奚僮四喜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向孙牌头几个说事情颠末，他家少爷姓曾名渔字九鲤，本县永平乡石田村人，此次来广信府城是插手提学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试，也就是考秀才，这是曾渔第三次插手院试，可昨日开案放榜竟又是榜上知名，本日清算行李回籍，入夜了也不去堆栈投宿，却走到那座萧瑟的废寺，夜深人静，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个盹，俄然听到殿梁“嘎吱嘎吱”声，昂首一看，不由魂飞魄散，少爷曾渔吊颈他杀了，四喜冲上去抱住少爷的脚往下拽，“砰”地一声就摔了下来――
“水，有没有水，给我喝水。”墨客曾渔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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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四喜的小男仆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哭道：“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吊颈了――”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两声叫喊，随后探出一个支楞着双耳的驴头，长长的驴脸浑厚而严厉，灰红色的驴鼻耸动着，绷起的缰绳拽得殿廊“吱吱”直响，这仅剩的半间大殿都将近被扯塌了。
曾渔沉默了一会，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会再这么没出息寻死觅活了，我会好好过日子，没甚么能难倒我，能活着――就很好。”
四喜哭道：“但是少爷已经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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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能说话，那就性命无忧，几个博山村民也都松了口气，孙牌头让李牌头三人先归去，他与那小奚僮在这里守着。
脚步声远去，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西斜的月光从残破的殿瓦裂缝照下来，伽蓝菩萨绿袍长须的泥像威风凛冽端坐在那边，孙牌头向菩萨磕了三个头，月光渐渐移到平躺在地的墨客中间，孙牌头借着月光打量这个墨客，墨客幼年，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这时闭着眼，嘴巴半张，呼吸短促，脖颈一道勒痕较着――
古道热肠的孙牌头道：“曾少爷就到我家去将息两日吧，这破庙不平稳，说不定何时就塌了。”
“唉，曾家少爷，你这是何必呢，瞧你年纪悄悄，此次没考中另有下次，日子长着呢，如何就能寻短见，你如许如何对得住家中父母！”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漠中，这个十四岁的小男仆难辨门路，只望着西南边向那几点模糊约约的灯火冒死奔驰，喊叫声中带着哭腔，一起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盖都蹭破了，脸也被杂树和波折挂出一道道血痕，但这个惊骇哀痛的小奚僮顾不得疼痛，只是嘶声喊叫着、冒死奔驰着……
这里是崇善乡地界，间隔永平乡石田村有六十多里路，孙牌头道：“石田我去过，石田有个很着名的堪舆师，人称撼龙先生，也姓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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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在叫，这小奚僮都快跑不动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额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孙牌头侧头问那小奚僮：“小哥，你方才说你们是那里人？”
本来沉寂的小山村顿时骚动起来，昏黄的灯亮光起、木门嘎嘎、脚步声杂沓，各家各户都有壮丁持扁担或木棒冲了出来，纷繁问：“贼在那里？贼在那里？”
四喜往东边一指：“在那边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