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季苇萧扬州入赘萧金铉白下选书

到晚,行李发了来,僧官告别出来了。萧金铉叫诸葛天申先称出二两银子来,用封袋封了,贴了签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来谢过。三人点起灯来,办理夜宵。诸葛天申称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腊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腊肠,说道:“这是甚么东西?仿佛猪鸟。”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着,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申又不认的海蜇,说道:“这迸脆的是甚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萧、季二位又吃了一回。当晚吃完了酒,办理各自安息。季恬逸没有行李,萧金铉匀出一条褥子来,给他在脚头盖着睡。

这季恬逸因贫乏川资,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作两顿吃,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觉。这日见了书子,晓得季苇萧不来,更加慌了,又没有川资回安庆去,整天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入迷。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只见内里走进一小我来,头戴方巾,身穿玄色直裰,走了出去,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贵姓?”季恬逸道:“贱姓季。”那人道:“叨教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流么?”季恬逸道:“多的狠!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马先夫、匡超人,我都认的,另有前日同我在这里的季苇萧。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个?”那人道:“不拘那一名。我小弟有二三百银子,要选一部文章。烦先生替我寻一名来,我同他好合选。”季恬逸道:“你先生贵姓贵处?也说与我,我好去寻人。”那人道:“我复姓诸葛,盱眙县人。提及来,人也还晓得的。先生竟去寻一名来便了。”季恬逸请他坐在那边,本身走上街来,内心想道:“这些人虽常来这里,倒是散在各处,这一会没头没脑,往那边去捉?可惜季苇萧又不在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现在只望着水西门一起大街走,遇着阿谁就提了来,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

次日,鲍廷玺将本身川资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坟返来。连连在饭店里住了几天,川资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考虑没有主张,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绸直裰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

空堂宴集,鸡群来皎鹤之翔。

高山风波,天女下维摩之室;

鲍廷玺拿着这几钱银子,搭了船,回到南京。进了家门,把这些苦处奉告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骂了一顿。施御史又来催他兑房价,他没银子兑,只得把屋子退还施家,这二十两押议的银子做了干罚。没处存身,太太只得在内桥娘家胡姓借了一间屋子,搬出来住着。住了几日,鲍廷玺拿着书子寻到状元境,寻着了季恬逸。季恬逸接书看了,请他吃了一壶茶,说道:“有劳鲍老爹。这些话,我都晓得了。”鲍廷玺别过自去了。

到第三日,僧官家请的客,从应天府尹的衙门人到县衙门的人,约有五六十。客还未到,厨子、看茶的老早的来了,伶人也发了箱来了。僧官正在三人房里闲谈,忽见道人走来讲:“师公,那人又来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当下三人会了茶钱,一同出来,到三山街一个大酒楼上。萧金铉首席,季恬逸对坐,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来问菜,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官奉上酒来,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这件事,我们先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去处,又要广大些。选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齐在寓处来看着他刻。”萧金铉道:“要僻处所,只要南门外报恩寺里好,又不喧华,屋子又宽,房钱又不非常贵。我们现在吃了饭,竟到那边寻寓所。”当下吃完几壶酒,堂官拿上肘子、汤和饭来,季恬逸极力吃了一饱。下楼会账,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起走出了南门。那南门热烈轰轰,真是车如游龙,马如流水。三人挤了半日,才挤了出来,望着报恩寺走了出来。季恬逸道:“我们就在这门口寻下处罢。”萧金铉道:“不好,还要再向内里些去,方才僻静。”

当下又走了很多路,走过老退居,到一个和尚家,拍门出来。小和尚开了门,问做甚么事,说是来寻下处的,小和尚引了出来。当家的老衲人出来见,头戴玄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铺眉蒙眼的走了出来,打个问讯请诸位坐下,问了姓名、处所。三人说要寻一个寓所。和尚道:“斗室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三位施主请自看,任凭拣那一处。”三人走进内里,看了三间屋子,又出来同和尚坐着,就教每月房钱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诸葛天申已是出二两四了,和尚只是不点头。一会又骂小和尚:“不扫地!明日下浮桥施御史老爷来这里摆酒,瞥见成甚么模样!”萧金铉见他可厌,向季恬逸说道:“下处是好,只是买东西远些。”老衲人呆着脸道:“在斗室住的客,如果大班和厨子是一小我做,就住不的了。必要厨子是一小我,在厨下清算着,大班又是一小我,服侍着买东西,才赶的来。”萧金铉笑道:“将来我们在这里住,不但大班厨子是用两小我,还要牵一头秃驴与那买东西的人骑着来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骂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家道:“我们且告别,再来商讨罢。”和尚送出来。

正说着,只见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个羽士,又有一小我,一齐来吵房。季苇萧让了出来,新房里吵了一会,出来坐下。辛先生指着这两位向季苇萧道:“这位道友贵姓来,号霞士,也是我们扬州墨客。这位是芜湖郭铁笔先生,镌的图书最妙。本日也趁着丧事来奉访。”季苇萧问了二位的下处,说道:“本日来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这位令亲鲍老爹,前日传闻尊府是南京的,却几时回南京去?”季苇萧道:“也就在这一两白天。”那两位先生道:“这等,我们不能同业了。我们同在这个俗处所,人不晓得恭敬,将来也要到南京去。”说了一会话,四人道别去了。鲍廷玺问道:“姑爷,你带书子到南京与那一名朋友?”季苇萧道:“他也是我们安庆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分歧宗,前日同我一起出来的。我现在在这里不得归去,他是没用的人,寄个字叫他回家。”鲍廷玺道:“姑爷,你这字可曾写下?”季苇萧道:“未曾写下。我今晚写了,姑老爷明日来取这字和川资,后日起家去罢。”鲍廷玺应诺去了。当晚季苇萧写了字,封下五钱银子,等鲍廷玺次日来拿。

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首席,鲍廷玺三席,另有几小我,都是尤家亲戚,坐了一桌子。吃过了饭,这些亲戚们同季苇萧内里摒挡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扳话。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白痴,实在可爱!就如河下昌隆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厥后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起码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当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成知,何必如此计算!’”说罢,笑了。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未几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春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叮咛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代价的:小字是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代价二百二十两银子。你如果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春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牲口矫饰有钱,竟坐了肩舆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春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春联扯碎了。我顿时大怒,把这银子翻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各位,你说如许小人,岂不成恶!”

话说鲍廷玺走到阊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前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边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返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发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归天。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沉痾,未几几日,就弃世了。大太爷的棺木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本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如何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归天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地点,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返来,在饭店里住下。

只见那姓诸葛的正在那边探头探脑的望,季恬逸大声道:“诸葛先生,我替你约了一名大名士来!”那人走了出来,迎进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萧金铉的行李存放在刻字店内。三人同到茶社里,叙礼坐下,相互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诸葛,名佑,字天申。”萧金铉道:“小弟姓萧,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诸葛天申有几百银子要选文章的话说了。诸葛天申道:“这选事,小弟本身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需求请一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见萧先生,如鱼之得水了!”萧金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两位都不必谦,相互久仰,本日一见仍旧。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上马饭,把这话细细商讨。”诸葛天申道:“这话有理,客边只好假馆坐坐。”

次日朝晨,僧官走出去讲道:“昨日三位老爷驾到,贫僧本日备个腐饭,屈三位坐坐,就在我们这寺里各处顽顽。”三人说了“不当”。僧官聘请到那边楼底下坐着,办出四大盘来吃早餐。吃过,同三位出来漫步,说道:“我们就到三藏禅林里顽顽罢。”当下走进三藏禅林,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一向走过两间屋子,又曲盘曲折的阶层雕栏,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处所了,僧官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叫三人出来看,那知另有一片高山,在极高的地点,四周都望着。内里又确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风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顽了一会,僧官又邀到家里,早晨九个盘子吃酒。吃酒中间,僧官说道:“贫僧到了僧官任,还未曾宴客。后日家里摆酒唱戏,请三位老爷看戏,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们必然奉贺。”当夜吃完了酒。

当下乘船,一向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本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边去寻。”鲍廷玺一向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朱笺纸的春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才子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戴银红绸直裰,在那边陪客。见了鲍廷玺出去,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姑苏返来的?”鲍廷玺道:“恰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贵姓?”季苇萧代答道:“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是小弟的姑丈人。”世人道:“本来是姑太爷。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太爷贵姓?”季苇萧指着上首席坐的两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

主张已定,一向走到水西门口。只见一小我,押着一担行李进城,他举眼看时,认得是安庆的萧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说道:“金兄,你几时来的?”萧金铉道:“本来是恬兄,你可同苇萧在一处?”季恬逸道:“苇萧久已到扬州去了。我现在在一个处所。你来的刚好,现在有一桩大买卖作成你,你却不成忘了我!”萧金铉道:“甚么大买卖?”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着我走,包你有几天欢愉日子过!”萧金铉听了,同他一齐来到状元境刻字店。

次日凌晨,一小我坐了肩舆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窗弟宗姬顿首拜”。季苇萧迎了出去,见那人方巾阔服,古貌古心。出去坐下。季苇萧动问:“仙乡尊字?”那人道:“贱字穆庵,敝处湖广。一贯在京,同谢茂秦先生馆于赵王家里。因返舍逛逛,在这里路过,闻知大名,特来进谒。有一个小照行乐,求大笔一题。将来还要带到南京去,遍请诸名公题咏。”季苇萧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献丑,真是弄斧班门了。”说罢,吃了茶,打恭上轿而去。刚好鲍廷玺走来,取了书子和川资,谢了季苇萧。季苇萧向他说:“姑老爷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归去。南京这处所是能够饿的死人的。万不成久住!”说毕,送了出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当下说着笑话,天气晚了下来,内里吹打着,引季苇萧进了洞房。世人上席吃酒,吃罢各散。鲍廷玺仍旧到钞关饭店里住了一夜。次日来道贺,看新人,看罢出来,坐在厅上。鲍廷玺悄悄问季苇萧道:“姑爷,你前面的姑奶奶未曾闻声怎的。你如何又做这件事?”季苇萧指着春联与他看道:“你不见‘才子才子信有之’?我们风骚人物,只要才子才子汇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鲍廷玺道:“这也罢了。你这些用度是那边来的?”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以是又娶一个亲。姑老爷,你几时回南京去?”鲍廷玺道:“姑爷,不瞒你说,我在姑苏去投奔一个亲戚投不着,来到这里,现在并没有川资回南京。”季苇萧道:“这个轻易,我现在送几钱银子与姑老爷做盘费,还要托姑老爷带一个书子到南京去。”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个僧官家拍门。僧官迎了出来,一脸都是笑。请三位厅上坐,便煨出新奇茶来,摆上九个茶盘,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三位讲到租寓处的话,僧官笑道:“这个何妨,任凭三位老爷喜好那边,就请了行李来。”三人叨教房钱,僧官说:“这个何必计算?三位老爷来住,请也请不至,随便见惠些须香资,和尚那边好争辩。”萧金铉见他出语不俗,便道:“在教员父这里打搅,每月送银二金,休嫌轻意。”僧官赶紧答允了。当下两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进城去发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扫房,铺设床铺桌椅家伙,又换了茶来,陪二位谈。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白痴的故事?我克日闻声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那边‘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狠!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现在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实,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闻声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但是有的么?”辛先生道:“如何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边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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