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汤总镇成功归故乡余明经把酒问葬事

因走南京过,想起:“天长杜少卿住在南京利涉桥河房里,是我表弟,何不趁便去看看他?”便进城来到杜少卿家。杜少卿出来接着,一见表兄,内心欢乐。施礼坐下,说这十几年阔别的话。余大先生叹道:“老弟,你这些上好的基业,可惜弃了。你一个做大老官的人,现在卖文为活,如何弄的惯!”杜少卿道:“我现在在这里,有山川朋友之乐,倒也住惯了。不瞒表兄说,我愚弟也无甚么癖好,伉俪们带着几个儿子,布衣蔬食,内心淡然。那畴前的事,也追悔不来了。”说罢,奉茶与表兄吃。吃过,杜少卿本身走出来和娘子筹议,要办酒替表兄拂尘。此时杜少卿穷了,办不起,考虑方要拿东西去当。这日是蒲月初三,却好庄濯江家送了一担礼来与少卿过节。小厮跟了礼,拿着拜匣,一同走了出去。那礼是一尾鲥鱼、两只烧鸭、一百个粽子、二斤洋糖,拜匣里四两银子。杜少卿写回帖,叫了“多谢”,收了,那小厮去了。杜少卿和娘子说:“这仆人做得成了。”当下又添了几样,娘子亲身整治酒肴。迟衡山、武正字住的近,杜少卿写说帖,请这两人来陪表兄。二位来到,叙了些相互敬慕的话,在河房里一同吃酒。

吃酒中间,余大先生提及要寻地葬父母的话。迟衡山道:“先生,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得安先人,足矣。那些发富发贵的话,都听不得。”余大先生道:“恰是。敝邑最重这一件事。人家因寻地艰巨,常常担误着先人不能就葬。小弟却未曾究心于此道。叨教二位先生,这郭璞之说,是如何个源流?”迟衡山叹道:“自冢人坟场之官不设,族葬之法不可,士君子惑于龙穴、沙水之说,自内心要想发财,不知已堕于大逆不道。”余大先生惊道:“怎生便是大逆不道?”迟衡山道:“有一首诗,念与先生听:‘气散风冲那可居,先生埋骨理何如?日中尚未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这是前人吊郭公墓的诗。小弟最恨现在方士,托于郭璞之说,动辄便说:‘这地可发鼎甲,可出状元。’就教先生:状元官号始于唐朝,郭璞晋人,何得知唐有此等官号,就先立一法,说是个甚么样的地就出这一件东西?这好笑的紧!若说前人封拜都在地理上看得出来,试问淮阴葬母,行营高敞地,而淮阴贵爵之贵,不免三族之诛,这地是凶是吉?更好笑这些俗人说,本朝孝陵乃青田先生所择之地。青田命世大贤,敷布兵、农、礼、乐,日不暇给,何得有闲工夫做到这一件事?洪武即位之时,万年吉地,自有方士办理,与青田甚么相干!”

那一日,门上人出去禀道:“扬州萧二相公来拜。”汤镇台道:“这是我萧世兄。我会着还认他不得哩。”赶紧教请出去。萧柏泉出去见礼。镇台见他美如冠玉,衣冠儒雅,和他施礼奉坐。萧柏泉道:“世叔恭喜回府,小侄就该来存候。因这些时,南京翰林侍讲高老先生乞假回家,在扬州过,小侄陪了他几时,以是来迟。”汤镇台道:“世兄恭喜入过学了?”萧柏泉道:“蒙前任大宗师考补博士弟子员。这领青衿不为稀少,却喜小侄的文章前三天满城都传遍了,公然蒙大宗师赏鉴,可见甄拔的不差。”汤镇台见他说话聪明,便留他在书房里用饭,叫两个公子陪他。到下午,镇台本身出来讲,要请一名先生替两个公子讲举业。萧柏泉道:“小侄迩来有个看会文的先生,是五河县人,姓余名特,字有达。是一名明经先生,举业实在好的。本年在一个盐务人家做馆,他不甚对劲。世叔若要请先生,只要这个先生好。世叔写一聘书,着一名世兄同小侄去会过余先生,便能够同来。每年馆谷,也不过五六十金。”

大先生来到有为州,那州尊实在怀旧,留着住了几日,说道:“先生,我到任未久,不能多送你些银子。现在有一件事,你说一个情罢。我准了你的,此人家能够出得四百两银子。有三小我分。先生能够分得一百三十多两银子,临时拿回家去做了老伯、老伯母的大事。我将来再为情罢。”余大先生欢乐,谢了州尊。出去会了那人。那人姓风,名影,是一件性命连累的事。余大先生替他说过,州尊准了。出来兑了银子,告别知州,清算行李回家。

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书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化。

未几几日。余有达公然辞了仆人,清算行李回五河。他家就在余家巷。进了家门,他同胞的兄弟出来接着。他这兄弟名持,字有重,也是五河县的饱学秀才。

此时五河县发了一个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五河县人眼界小,便阖县人同去阿谀他。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就冒了籍,要同本地人作姻亲。初时这余家巷的余家,还和一个老乡绅的虞家是世世为婚姻的,这两家不肯同方家做亲。厥后这两家出了几个没廉耻鄙人的人。妄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相互做起亲来。厥后做的多了,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敬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以是,这两家不顾祖宗脸面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白痴,那白痴有八个字的行动:“非方不亲,非彭不友。”一种是乖子,那乖子也有八个字的行动:“非方不心,非彭不口。”这话是说那些呆而无耻的人,借使五河县没有一个冒籍姓方的,他便能够不必有亲,没有其中进士姓彭的,他便能够不必有友。如许的人,本身感觉势利透了心,实在呆串了皮。那些刁猾的,内心想着同方家做亲,方家又分歧他做。他却不肯说出来,只是嘴里扯谎吓人,说:“彭老先生是我的教员,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又说:“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人闻声他这些话,也就常时请他来吃杯酒,要他在席上说这些话吓同席吃酒的人,其民风恶赖如此。

弟兄互助,真耽式好之情;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

汤镇台听罢大喜,留萧柏泉住了两夜。写了聘书,即命至公子叫了一个草上飞,同萧柏泉到扬州去,往河下卖盐的吴家拜余先生。萧柏泉叫他写个晚生帖子,将来进馆,再换弟子帖。大爷说:“半师半友,只好写个‘同窗晚弟’。”萧柏泉拗不过,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边。门上传进帖去,请到书房里坐。只见那余先生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脚下朱履,白净面皮,三绺髭须,远视眼,约有五十多岁的风景。出来同二人作揖坐下,余有达道:“柏泉兄,前日往仪征去,几时返来的?”萧柏泉道:“便是到仪征去看敝世叔汤大人,留住了几天。这位就是汤世兄。”因在袖里拿出汤大爷的名帖递过来。余先生接着看了,放在桌上,说道:“这个如何敢当?”萧柏泉就把要请他做先生的话说了一遍,道:“今特来奉拜,如蒙台允,即送书金过来。”余有达笑道:“老先生大位,公子高才,我老朽无能,岂堪为一日之长?容考虑再来奉覆罢。”两人告别去了。

那日,余有重接着哥哥出去,拜见了,备酒替哥哥拂尘,细说一年有馀的话。吃过了酒,余大先生也不往房里去,在书房里,老弟兄两个一床睡了。夜里,大先生向二先生说要到有为州看朋友去。二先生道:“哥哥还在家里住些时。我要到府里科考,等我考了返来,哥哥再去罢。”余大先生道:“你不晓得,我这扬州的馆金已是用完了,要赶着到有为州去弄几两银子返来太长夏。你科考去无妨,家里有你嫂子和弟妇当着家。我弟兄两个,原是关着门过日子,要我在家怎的?”二先生道:“哥这番去,如果多抽丰得几十两银子,返来把父亲母亲葬了。棺木在家里这十几年,我们在家都不安。”大先生道:“我也是这般想,返来就要做这件事。”

次日,余有达到萧家来回拜,说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服从。”萧柏泉道;“这是甚么原因?”余有达笑道:“他既然要拜我为师,如何写‘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见就非请教之诚,这也罢了。小弟因有一个故交在有为州做刺史,前日有书来约我。我要到那边逛逛。他若帮衬我些须,强如坐一年馆。我也就在这数日内要告别了店主去。汤府这一席,柏泉兄竟转荐了别人罢。”萧柏泉不能相强,答复了汤大爷,另请别人去了。

一起到了家里。汤镇台拜过了祖宗,安设了行李。他那做高要县知县的乃兄已是告老在家里。老弟兄相见,相互欢乐,连续吃了几天的酒。汤镇台也不到城里去,也不会官府,只在临河上搆了几间别墅,左琴右书,在内里读书教子。过了三四个月,瞥见公子们做的会文,内心不大欢乐,说道:“这个文章,如何得中!现在趁我来家,必要请个先生来经验他们才好。”每日迟疑这一件事。

话说汤镇台同两位公子商讨,清算回家。雷太守送了代席四两银子,叫汤衙庖人备了酒菜,请汤镇台到本身衙署饯行。启程之日,阖城官员都来送行。从水路过常德,渡洞庭湖,由长江一起回仪征。在路无事,问问两公子常日的学业,看看江上的风景,不到两十天,已到了纱帽洲,打发财人先回家摒挡驱逐。六老爷晓得了,一向迎到黄泥滩,见面请了安,弟兄也相见了,说说故乡的事。汤镇台见他油嘴油舌,恼了道:“我出门三十多年,你长成人了,如何学出这般一个下贱气质?”厥后见他开口就说是“禀老爷”,汤镇台怒道:“你这下贱,胡说!我是你叔父。你如何叔父不叫,称呼老爷?”讲到两个公子身上,他又叫“大爷”、“二爷”,汤镇台大怒道:“你这匪类,更该死了!你的两个兄弟,你不经验照顾他,如何叫大爷、二爷?”把六老爷骂的低头沮丧。

又过了几日,大先生往有为州去了。又过了十多天,宗师牌到,按临凤阳。余二先生便束装往凤阳,租个下处住下。这时是四月初八日。初九日宗师行香,初旬日挂牌收词状,十一日挂牌考凤阳八属儒门生员,十五日收回世员覆试案来,每学取三名覆试。余二先生取在内里。十六日出来覆了试,十七日收回案来,余二先生考在一品级二名。在凤阳一向住到二十四,送了宗师起家,方才回五河去了。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另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别例:凡是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主子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行刺祖父的律,立即凌迟正法。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鼓掌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到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遍,笑道:“武夫所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翻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小我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首。三人极口奖饰。当下吃了半夜酒,连续住了三日。

这余有达、余有重弟兄两个,守着祖宗的家训,闭户读书,不讲这些隔壁账的势利。余大先生各府、州、县作游,相与的州、县官也很多,但到本县来总不敢说。因五河人有个牢不成破的见地,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小我,不管甚么情都能够出来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借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小我的操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流,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就像未曾中过举的人,要想拿帖子去拜知县,知县便能够叉着膊子叉出来。老是这般见地。余家弟兄两个,操行文章是从古没有的。因他家不见本县知县来拜,又同方家不是亲,又同彭家不是友,以是亲朋们虽不敢轻他,却也不晓得恭敬他。

余大先生道:“先生,你这一番群情,真可谓之发矇振聩。”武正字道;“衡山先生之言,一丝不错。前年我这城中有一件奇事,说与诸位先生听。”余大先生道:“愿闻,愿闻。”武正字道:“便是我这里下浮桥处所施家巷里施御史家。”迟衡山道:“施御史家的事,我也略闻,不知其详。”武正字道:“施御史昆玉二位。施二先生说乃见中了进士,他未曾中,都是太夫人的地葬的不好。只发大房,不发二房。因养了一个风水先生在家里,整天商讨迁坟。施御史道:‘已葬久了,恐怕迁不得。’哭着下拜求他,他决然要迁。那风水又拿话吓他,说:‘如果不迁,二房不但不仕进,还要盲眼。’他更加慌了,托这风水到处寻地。家里养着一个风水,内里又相与了多少风水。这风水寻着一个地,叫那些风水来覆。那晓得风水的讲究,叫做父做子笑,子做父笑,再没有一个不异的。但寻着一块地,就被人覆了说:‘用不得。’家里住的风水急了,又献了一块地,便在那新地左边,打通了一个亲戚来讲,夜里梦见老太太凤冠霞帔,指着这地与他看,要葬在这里。因这一块地是老太太本身寻的,以是别的风水才覆不掉,便把母亲硬迁来葬。到迁坟的那日,施御史弟兄两位跪在那边,才掘开坟,瞥见了棺木,坟里便是一鼓热气直冲出来,冲到二先生眼上,顿时就把两只眼瞎了。二先生更加信这风水竟是个现在的活神仙,能知畴昔、将来之事。厥后重谢了他好几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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