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滚滚扭了扭,像是有些被她娘亲的嗓门吵醒的征象,谢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滚滚的背稳住他,低声向凤九道:“你晓得帝君给青缇封的是何仙职吗?”
她哑然,凡界的日子清闲,再回仙界虽不至烦恼重重,但总觉不若凡界轻松安闲,近些年她的确从未想过要主动返来。她拨弄着杯盖道:“这些年我在凡界,学到了凡人的一句话,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句好话。”她当真道,“实在见与不见又有甚么要紧,都这么多年了。”又缓缓道,“你同她这些年也还好罢?”
重霖敛眉答是,接过锦帕时,年青的神官却忍不住落泪,垂着头,只是一滴,打在锦帕之上,像朵梅斑纹。
东华走到她身边矮身坐下,一时却没有甚么动静,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专注。他在看着她。
楼下传来熟谙的脚步声时,凤九瞧着窗外飘摇的曼陀罗花,却觉内心安静。她手中一只茶碗,茶汤泛着碧色,令人偶起诗兴,如果个擅诗词文章的,此时定可咏出佳句。但关乎茶事的诗词,凤九唯记得一句,还是偶然从苏陌叶处听来,叫作春眠新觉书有趣,闲倚雕栏刻苦茶。
话到此处用心卖了个关子,却见凤九偶然续问,小仙娥低头有些泄气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奉侍,实在不常见帝君,但听闻帝君这两百年来并不大待在太晨宫,大多时候都在碧海苍灵,重霖大人说,那边才是帝君家里,有帝君记念的光阴。”
她有些惊奇地偏头看他。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传来一阵药香,凤九微微昂首,两百年不见,公然如姑姑信中所言,东华他清减了很多,神采有些病态的惨白,但精力瞧着还好。
他揉着额角,接着她的话道:“本日我有些可骇是不是?你不要怕。”
她轻声道:“你没赶上结婚宴,我担忧你出了事,急得不可。厥后爷爷说你同……”她顿了顿,像是不肯提起阿谁名字,转而道,“并非旁人说甚么我信甚么,我一向在等你返来同我解释,只如果你说的我都信。如果当时候你能赶来同我说这句话,说向来没有人比我更首要,能够我就信了。但现在……”
小仙娥叹口气:“奴婢伤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极宫当了一阵差,厥后司命星君处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被骗了一阵差,再厥后因殿下与帝君的结婚礼有些繁忙,重霖大人就又将奴婢要了返来。奴婢在这三个处所当差,照理说动静该最通达,但目睹的近况却只要一则,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连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他闭眼道:“小白……”
妖道死在她反手挥出的剑下,观外的侍卫姗姗来迟将天子团团护住,而他终究支撑不住倒在她怀里。
凤九将倒好的茶推给他,考虑很久,轻声道:“你实在不消这么大费周章地寻我,我不过出门历练历练,迟早有一日,你我会在仙界再见,尘封瑶池……实在没有需求。”
凤九抿了口茶汤,手中这盏茶倒是不苦。
他有些微恙,别来无恙这话此时就不大合宜了。凤九伸手多拿了个茶杯,问他道:“喝茶吗?”
他瞧见小仙子仅说出帝君二字,便让她一瞬失神。
他没想过她手中长年系着的银铃倒是感知天子伤害的法器,他也没想过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岚雨劈脸朝天子砍畴当年,她神采清楚惨白,扑上去为天子挡刀时一声“东华”几近裂肺撕心。天子不叫东华,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东华这个名字。
两百年后,当他在九天瑶池旁相逢凤九时,终究明白当年谢孤栦此话中的含义。
谢孤栦只主动提过这么一次,厥后再未同他谈及凤九与东华之事,他也未主动刺探,只是偶尔想到谢孤栦感喟般说出的那句话。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凤九脚底下一顿,但并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话落时,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阁金石做的门路。
他眼神安静,如她普通轻声道:“若非如此,你会呈现吗?”他轻叹,“小白,我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他看着她分开却并未禁止,只是在她的影子消逝在三十六每天门时狠恶地咳嗽起来,赤金色的血迹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闻声赶上来,他有些怠倦,将指环放入一方锦帕中交给重霖道:“她犟得短长,此时不肯收,待我成仙后,这个不管如何让她收下。我走了,总要给她留些东西。”
他想,她明显说仙者能够有情,却不肯将此情给他。她哭着说她会还他,命能够还,情也是能够还的吗?
她毫无犹疑挡在了天子跟前,而他毫无犹疑地挡在了她的跟前。
他面色安静,眼中却一片冰冷:“我不会同你和离,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老婆。”
他看着她客气疏离的模样,眼中透暴露怠倦和悲色:“当时候我没有及时赶返来,都是我不对。”
是夜凤九失眠了。
她讷讷:“你本日……”
她懵懂昂首:“甚么?”
此回凤九牵着白滚滚返来,她自发,如何向长辈们解释是个大题目。因这个大题目尚未寻着处理之法,是以她决定临时不回青丘,在谢孤栦处蹲一阵子聊且度日。
她有些发怔,低头看手中朱红的琉璃戒,半晌方道:“当时候,我真是等了好久。”
平常众仙拜辞帝君后,偶然会上琉璃阁坐坐。但本年琉璃阁却没有仙者登楼的动静,凤九坐在琉璃阁二楼喝茶,猜想能够因楼下镇守了位大马金刀的小仙娥。
他爱她至深,为她舍命。但人间本无此理,说舍去一条命便能换来一段情。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以后,凤九恍一睁眼,却瞧着谢孤栦领着叶青缇神采庄严地坐在她床边,入定似的谢孤栦手中还抱了个呼呼大睡的白滚滚。
02.
她比当初在凡界时更美,他见着她时面上忧色惊色并存,她亦带笑看他,如同当年般唤他青缇,但笑意中却藏着疏离。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我过得并不好。”
岚雨的刀尖扎进贰心肺,刀刃却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她的手颤了颤,无认识道:“你……”又想起甚么,“是我爷爷找你费事吗?我传闻过他曾让你赠我一纸休书,爷爷气急了爱说胡涂话,即便我们分开,也不该是你给我休书,为了相互的名声,最好还是到女娲娘娘跟前和离……”
谢孤栦瞧她的模样半晌,判她应是苦衷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干脆又往她房中送了两坛子烈酒,提点她若想安安稳稳睡一觉,将这两坛子酒齐灌进肚完整醉倒就好了,白滚滚嘛,他帮她带几天。
他不是没有传闻这些年她一向躲着东华,不是没有想过谢孤栦或许看走眼了,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他握住她的手,很久后松开,她摊开手掌,掌中是一只琉璃戒,戒面盛开着一朵凤羽花,似欲飞的一对凤翎。
她还是哭,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他想要的回应,她哽咽着说:“青缇,我欠你一条命,定还给你。”
他本来是早该作古的人。是她给了他一副仙躯,她一半的修为,一缕永不须再入循环的灵魂,一个凡界帝王倾举国财产也没法求得的仙品。她说她会还他,她就真的还了他。
而两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过来时,方晓得时移事易,尘寰早已换了天日。他身后七年,边戎族西征,都城被占,缙朝覆亡,太子率宗室南迁,重修一朝,曰南缙,偏安一隅百来载。
她昂首望向他:“帝君,我们就如许罢。这两百年我们各自也过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故交相逢,多年后再见,戏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该来一句“经年不见,君别来无恙否”罢。
她就笑了笑,没说话,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将杯子搁到桌上方道:“姑姑给我的信里倒是提过你在找我,不过没提你同她如何了,固然我从不喜好她,但既然你选了她,我也没甚么可说,最艰巨的时候已经畴昔了,现在我过得还不错,也但愿你过得好。”
琉璃阁是座两层楼阁,位于三十六天大罗天,紧邻着青云殿。东华帝君每年仅上一次朝会,便是蒲月初五在青云殿中给众仙定阶冠品。
“青缇,我为你守孝三世。”
这位小仙娥举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宫娥般如模型里刻出来似的端方,领凤九来的一起上非常活泼,既不认生也不拘礼:“殿下虽不识得奴婢,但奴婢却早就听闻过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头小灵狐,两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传闻殿下也曾住过梵音谷,我们梵音谷很美,殿下说是不是?”
凤九此次返来并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谢孤栦在冥界的一个偏殿暂住。
当夜凤九先用小杯,再换大盏,却越喝越精力,直喝到晓鸡报晨,不但睡意,竟连醉意也没有,且比打了鸡血还要镇静。
她愣了愣道:“我临时……”
她同他唠叨时他一贯爱笑,临死前他惨白神采却仍然带笑:“他们说……神仙无情,我便……信了,实在……神仙是能够有情的,对……否?”
他皱眉道:“谁?”
谢孤栦暂不提,凤九瞧着叶青缇却有些迷惑:“按理说天上驱逐新晋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罢了,你也不该在此处呀,莫非东华帝君他未曾给你定阶封品?还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幽冥司长年不见日光,不比青丘物产敷裕,出门便可拔几棵安神药草,若不幸失眠,只能睁眼硬撑到天明。
他点头:“向来没有人比你更首要。”
看着她不明以是的模样,声音终软下来道:“今后少喝凉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铺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有些退去,他怔了半晌道:“碧海苍灵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了,菜园子也垦好了。仙山中的灵鸟,我让它们每个月末都到观景台前献舞,你想甚么时候归去看都能够。”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听到他的尊号还是会失神。若非本能,便是另有情,如果本能,便更令民气惊。
看他久久不答,轻叹道:“并非帝君是神尊而你当初是个凡人,不过是,一个是她所爱,一个非她所爱罢了。她同帝君胶葛了数千年,说放下也说了无数次,却没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将壶里的酒倒进杯中,不顾方才一阵摇摆生生摇坏了口味,一口一口饮尽道,“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洗尘礼倒是简练,她念祝语时却有些心不在焉。礼毕后一个小仙子提着裙子来请她,眨着眼睛向她:“帝君请殿下先去青云殿旁的琉璃阁坐坐。”
瑶池畔只他与她两两相对,近些年因奇缘而飞升为仙的,只他一人。
凤九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一时打盹全醒了,幸得她当日合衣而眠,不然此时第一桩事该是将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她更加惊奇,想了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分开了,才让你感觉同她比拟我又首要起来?我并非负气分开,你不消……”
他的右手像是要抚摩她的脸颊,却停在她耳畔,只是为她理了理鬓发,他看着她反复:“向来没有人比你更首要,小白。”
他看她很久,只答了个好。
他打断她道:“我在观景台旁给你弄了个温泉池子。灵泉旁的渺景山埋了很多玄铁,是锻造神兵的好材质。渺景山下给你开了个藏剑室,里边有两百年间我收来的剑,应当都是你喜好的。”
他怕刀尖穿心而过伤到他身后的她。
他见她哭着点头,就生了妄心:“当代……已无缘,可否……能与你结下……来生之约?”
他道:“我让姬蘅回了她族中,对她仁义已尽。”
她却点头笑了笑,打断他的话:“当时候在青丘等着你,我偶然候会想,你同我说过那么多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厥后我才晓得,想那些又有甚么意义,毕竟,连我脑中的那些影象,都是被修改过的。”
畴前凤九就嫌天上的宫娥太一板一眼,这个小仙娥性子却喜辣,倒是颇得她意,遂开口称是,又笑着问她天庭有甚么近况。
目送她的背影垂垂远去,他亦回身。或许他们的缘分本来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别离,他想,实在这也充足了。
她怔了一会儿,茫然道:“你为甚么同我说这些?”秀眉蹙起来,脸上的神采有些迷惑。本日她待他慎重客气,就像是个陌生人,现在却终究有些他们最密切光阴的呆模样。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应痴钝,竟忘了抽回击。他眼中便闪过一点笑,终因而被怠倦覆盖了,很久,松开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罢。”
冥主谢孤栦拎着个酒壶摇摆:“你对凤九之情,我约莫传闻过一些,但既然重生为仙,畴前之情便如大梦一场,且忘了罢。她给你这很多,也是想尽能够还你对她的情。你救过她的命,东华帝君也曾救过她的命。当年还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许,还你,倒是舍命拿频婆果再渡你半身修为。报恩之法如此分歧,你说是为何?”
“青缇,你,安眠。”
她回神时同他道别,道今后同僚为仙,相互多照顾。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熟谙,有些苍茫地问他:“帝君这是……要和我两清吗?”她低头半晌,再昂首时脸上是一个更加疏离的笑,她将手中凤羽花的指环重放回他手中,“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这个我也不要,实在你不消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凤九顶着一双熊瞎子眼去找谢孤栦,谢孤栦思忖很久,给她房中送了两坛子酒,说酒乃百药之长,睡前饮点酒,正有安神妙用。
凤九两日两夜熬下来实在熬得有些心累,深觉谢孤栦出的这个主张,看起来虽像是个馊主张,但终归也是个主张,当天下午便将两坛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脑筋发昏,倒头便睡,倒确然睡得一个好觉。
当年去凡界时,因明白若让爷爷晓得她怀了白滚滚,她一时半会儿别希冀走出青丘的大门,是以凤九求折颜帮她瞒了此事。折颜上神一心觉得她求他坦白,乃是因不想将白滚滚生下来,是以瞒得既经心又极力,连她小叔也没奉告一声,还暗中给了她很多极稳妥的打胎药,也不晓得是与帝君有甚么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