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4)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作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那婆子只顾嘉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弓足非常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小我。恰是:畴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仓猝放下糊口,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可贵官人与老身材匹,放了一年,未曾做得。现在又亏杀这位娘子脱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端的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实在可贵!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糊口!神仙普通的手腕!”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尔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边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平生和蔼,向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本来倒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未曾恶了一小我,又会赢利,又且好脾气,端的可贵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前人道:”柔嫩是立品之本,刚烈是肇事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仁慈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

话分两端。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断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很多旅店里卖些时新果品,经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川资。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赡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现在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迟早多定正在那边。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无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向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赡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阿谁,便只是他阿谁。”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内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边去?人家屋里,各有表里!”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单独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睬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睬得甚么!”郓哥道:“你恰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西门庆嘉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劈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千万贯财帛,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谢了官人,起家睃这粉头时,一钟酒落肚,轰动春情,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成心了,只低了头,却不起家。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丁里说道:“不消了。”坐着,却不解缆。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化。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好。”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悠长。”西门庆道:“这小我见今取在家里。如果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如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孔殷那边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只恨我伉俪缘分上薄,自不撞着!”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恰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连续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芳华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出去道:“好个邃密的娘子!不唯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倒是那边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很多,那边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性命薄,未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如果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竖!现在枉自有三五七口人用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现在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活力。”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典似漆,情意如胶。自古道,“功德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且说西门庆安闲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刚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赶紧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端的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衿,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功德!”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未曾叫你来偷男人!武大得知,须扳连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宽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宽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本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践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如果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消老身多说,这非常功德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成失期。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期。”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家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归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刚好进门。

吃罢茶,便觉有些端倪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内心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刚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着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可贵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仆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解缆。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家。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解缆。也是姻缘,却都成心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糊口。

未几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返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还是原不解缆。那婆子道:“恰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畅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妙手腕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动静’;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餐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高低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糊口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跑堂门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本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恰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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