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这班电车搭客寥寥,两人坐于靠窗位子,耳边尽是雪珠打在窗玻璃上沙沙的声响。她侧身往外望,这一带沿街的店铺已然年味渐起,算来距腊月廿三另有好几光阴,倒都已鸣锣打鼓筹措起来了。这边停站处是一爿南货店,店门口一排大红灯笼鲜明照着门上“金华火腿此处有售”的巨幅告白语,红纸上几个大字煞是欢乐鼓励,要在往年她尚还觉着喜庆,而本年,这番气象却不免叫她黯然神伤。她是断不会回姑苏去过年的,连生这边她自发也还未到能同他们归去过年的时候,想来只要在倪家聊度几日了……他见她望了那爿南货店好久,心中已推测几分,不由得笑着拿过了她的手握在膝上,“我前两日已写信,本年分歧大哥他们归去了……”她被他握着的手一颤,“唔?”了一声,他笑笑,“陪你……”他就是如此这般的一小我,不在身边时山寒水冷,在身边便是满城东风,如一场乱了骨气而来的立春,叫人欣喜又惶惑。她含笑溜着眼佯装愤怒,“哎哟,这像甚么话!……人家可要如何想我……”“老太太开通着呢,没那么多曲折。”连生是赵老太太顶小的一个儿子,天然是最最听任的,外加跟着桂生在上海呆了这么些光阴,寻个来由不归去过年,老太太顶多责怪他贪玩不懂事,一定会怪到苏佑玲。但是她还是别脸背对着他,亦笑亦恼,拆了手里的喜糖来吃,想想又扭身掐了一把他的手臂。
顾晓春出嫁在腊月的雪天,那一阵天井里的腊梅开得如火似荼。
他们这个客堂用板壁隔开来了,本来顾晓春住厂舍,在此处没有房间,眼下办婚事便临时在客堂里隔了一间出来。苏佑玲出来时,顾晓春在给一群来看新娘子的小孩发喜糖,闹盈盈吵嚷嚷的,糖果蜜枣掉了一地――她明天穿了一领大红软缎棉袍,发髻上夹着一支快意,也不知怎的,一见她这副打扮,苏佑玲的眼眶就红了。她这里在窗前搭了一张折叠床,床上堆着几床嫁被和红绿缎子被面,那边墙边也是细细道道一众嫁奁,有一些苏佑玲还很眼熟,那是先前她混闹非跟着他们佳耦一起去买的……下雪天内里分外的亮,窗玻璃上的红双喜映着几瞥嬉笑摇摆的梅影,敞亮得叫人眼睛泛酸,她特长绢抹着眼角,挤咂着眼笑嘻嘻畴昔坐在床沿。顾晓春打发走那群小孩后,又回身给她一大把糖,两人促膝说了会儿话。她一向埋头把玩着那对圆腰青瓷糖缸,拿上面系的红绒线解开,又重新系一个结――这对糖缸也是当时候她同他们去买的,“贫民食盐,富人吃糖”,积年婚嫁必备糖缸,瞻仰繁华,现现在也少不了这一样寄意。这是一对团斑纹糖缸,鸳鸯戏莲的纹样,他们佳耦断不美意义买这对,还是她软磨硬泡逼他们买的。“咳,恩恩爱爱,大富大贵……”她木然喃喃念了一句,亦如先前她逼他们买时也是这般说辞,当时候兴兴道道,现在倒竟有些失魂落魄,顾晓春沉默握住她的手,握捏了几下,禁不住掉转头拭着眼,想起来又笑着站起,忙不迭四周翻找着,“哦,我今后住到施高塔路了,我把地点写给你……咳,真是,纸和笔寻不到了,越忙越乱……”笔找到了,没有纸,便从那里随便撕了一片红纸下来,她把地点写给苏佑玲,请她和连生今后去玩,苏佑玲承诺地看着,折折好塞进了大衣口袋。
晓冬这个新舅佬目前天然是免不了多喝酒的,他还算好,在外做事这一阵来也学了很多,席间把各位都关照得蛮好,末端散场还忙着打号召送客,替人叫车,倒不乏有人向顾太太夸他的。连生苏佑玲临走和顾晓春说了半晌话,师徒握手,虽三言两语,倒是万般不舍,厥后男方那边估计要顾晓春同去送别父老,这边便仓促话别了。他们两人餐馆里出来时恰碰到晓冬送客返来,三人伫足聊了两句,晓冬一整天忙五忙六下来,也未顾得上连生,这下里便伴随他们沿路走去,客气地要递烟,连生回绝了,他并不抽烟,转而笑着打了晓冬一拳,“这个新舅佬老像腔嘞!”“喔哟,侬寻高兴,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倒是叫你们帮了很多忙,实在勿美意义……”“晓冬侬老客气,我和连生搭个手应当的。”苏佑玲笑说,晓冬转念又调皮起来,把手抄入口袋探向他们道:“那我勿客气了,接下来给你两当舅佬如何?……你们可不能不认我啊!”晓冬说着本身也哈哈笑起来,苏佑玲蹙眉瞥了晓冬一眼,没好声气地亦笑亦骂:“只见人家自荐作傧相的,还真没见有人讨个舅佬当的……”那厢却暗里掐了一把连生的手臂――他们两小我的事,一提起就窝火,但是被她这么快速一掐,他究竟未太明白,也不知她甚么意义,惑然笑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打发晓冬,又握住她一只手抄进了本身口袋……
头次办丧事,顾先生也帮不了多少事,虽说现在都统统从简了,可也实在忙到了晓冬,一双皮鞋都没擦像腔,又要跑出去借家什,连生坐了没一会儿也帮着打起动手来,又是出去买炮仗,又是帮手铺红毡。
喜酒订在一爿小餐馆里,倒是螺蛳壳内作道场,样样全面精美。席间人们起哄地要新郎新娘喝交杯酒,热烈地鼓掌高呼,李大哥脸红扑扑站起笑着几次向世人点头,他向来风俗用左手,端了酒这下和顾晓春同了方向,两人换来换去老也串不起来,上面人无不拍腿大笑,苏佑玲也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着一边却已眶然泪下,忙不迭用手绢掩着别脸阖在连生肩头,整小我一抖一抖,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三人打趣了几句,还是难敌寒冬夜别那份漫漫愁绪――顾晓春如许一出嫁,苏佑玲他们今后也越少来往了,倒真不知几时还能见到。晓冬和连生算来实在打仗没几面,倒颇订交得来,连生这小我脾气稳笃,丰年青后生的谦虚,行事却殷勤详确,思虑完整如父老,和他打仗,晓冬常觉本身顾此失彼,过分毛躁,反过来连生倒是赏识晓冬那种利落不羁的萧洒,他本身就是太瞻前顾后,乃至这个年事才有了方向,那边又和苏佑玲窝着不镇静。他们两个年青人了解,很有种以报酬鉴,可知得失的意义,倒不失有缘,虽男人之间向来轻分袂,这下里却也有那么一点失落的。气候歇了一阵又悉悉簌簌下起了雪珠,这个方向正劈面打在脸上,连生劝晓冬不必再送,那边餐馆里另有一堆事情,早些归去。晓冬摆摆手,还是执意送到他们电车站台上,直等他们上了车才拜别――他是蛮器重他们两小我的,倒也不是他明天客气。
前门外大雪压枝俏,后门口晓冬头发梳得滴溜顺在擦皮鞋,托了只鞋油盒子拿把软毛小刷擦得万般细心,连生同苏佑玲踏雪而来,遥遥朝这里打趣,“喔哟,新舅佬目前神情咯!”,晓冬昂首嘿了一声,笑起,“你们可算来了!……快些客堂里坐!姆妈方才还问呢……”一边拿过他们的伞请他们进屋。客堂间里已是一派暖意融融,来的人也未几,估计都是些嫡亲老友――现现在都时髦文明结婚了,顾老佳耦向来开通,主张在家里构造个小型集会,只等男方来连人带嫁奁接了去,餐馆里请顿酒就成,乐得轻松。顾太太那边两人的红封递上了,不免恭喜客气了一番,得了些喜糖,苏佑玲便先去看新娘子了。顾太太算来也有好些时候没有见着连生了,这厢里见到他分外的感到亲热,眉开眼笑拉过他一只手臂细细看了两眼,说他瘦了,问他学厨可苦,又笑请他骨牌凳上坐,一边给他泡茶。“内里腊梅开得真是好,这下里香的!”他笑往外望,不由得赞叹了一句,顾太太不无高傲道:“可不是?房东太太也说本年开得格外闹猛!往年都不似这般咯……”“顾姐好福分,好兆头啊!”“感谢,感谢,如你所言!”喜笑容开之余,顾太太因又问起他和苏佑玲的事,问是否已有定日子,他笑笑说还没有,顾太太猜着也是连生这一阵来太忙的原因,倒没有催促,只是略有些感慨,“佑玲来这里无亲无端,一个女孩子不轻易,真巧碰到你,那也是她的福分……”“那里那里,我的福分。”他忙一笑点头,又是三言两语讨得顾太太一片欢心,对他喜爱有加。
胡衕外炮仗声响起,接亲步队来了,连生这厢也马上扑灭炮仗驱逐,装潢着红双喜绣片的花汽车胡衕里缓缓开来,在大门口的红毡前停下,李大哥领头带了一队接亲职员拱手进门,欢乐地派烟发糖,灶披间里热火朝天忙开了。吃过点心就是发嫁奁,晓冬和苏佑玲在房间里发,一样样递给他们喜气洋洋搬上车。此时顾太太不免悲从中来,母女相携在一边擦眼抹泪的。末端便是新郎新娘鞠躬告别一众亲朋,联袂拜别,大雪突然下得紧,棉絮般纷繁扬扬的飘落中,亲朋哄然扬起五色纸,鼓掌欢迎……顾太太掩在苏佑玲肩头哭,苏佑玲本身也受不住,尽特长绢捂着口鼻,一只手架着顾太太,两人蹩到方才顾晓春呆的房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