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鸳侧头想了想,道,“我猜女人是想公主,想太太?又或者是想那边的老太太,太太脾气如何,姐妹们好不好相处?”
彩鸳承诺着,自去后厨叮咛她的话。周元笙歪在绣床之上,只感觉微微有些眩晕,干脆闭起双目假寐一阵。
周元笙悄悄听着,俄然抬眼盯着彩鸳,笑问道,“我记得你是七岁那年跟了我的,原不是娘舅家的家生孩子,倒是因淮河水患被家里人卖到府上。前二年你家中哥哥嫂子曾来赎过你,当时你一口回绝,恨不得将他们骂出门去,过后再也未曾理睬过他们,却又是为何?”
周元笙想了想,点头道,“当时候我不过才三岁,那里能记得。只晓得,母亲是钦封的郡主,父亲虽未袭爵,倒是永平二十九年的探花郎,他二人原是京师大家称羡的一对。可不知为何,竟已和离做了结局。传闻还是母亲提出来的,当时节当真是颤动朝野之事,在此之前国朝还未曾有过勋戚和离的先例。”她顿了顿,复又苦笑道,“哪知这还不算完,母亲再度嫁与建威将军,才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周元笙道,“平淡些罢,你去奉告他们不必预备荤菜,行船期间我也没甚么胃口。”
彩鸳初时髦未解其意,比及恍然明白过来,竟是心底模糊有些泛凉,只点头叹道,“女人怎能拿我和您比,就算再不亲厚,您也是周家的女儿,总不好今后倒从外祖家出嫁罢?别人瞧着也不像啊!再者说,一个是您嫡远亲的祖母,一个是您生身父亲,他们岂有算计您的事理。”
周元笙回过神,一时并未言语,过得一会,似很有兴趣的笑道,“你猜猜看。”
周元笙闻言,淡淡一笑,很久方摇首道,“我在想母亲。”
次日一早,周元笙告别外祖母、娘舅、舅母、诸位表兄弟表姐妹,预备分开公主府,一世人少不得垂泪相送。
彩鸳忙摆首道,“女人千万别这么想,现在襄国公府不是已迎您归去了么?您但是在担忧——久未会面的亲人待您不如公主那般心疼有加?”
仆妇将周元笙引至舫中一侧配房内,自去预备茶点之物,彩鸳奉侍周元笙盥洗净面,因问午餐可有想用之物。
林氏好轻易止住的泪再度澎湃奔逸而出,一把拉起她,哽咽道,“好孩子,最是可儿疼的,舅母惦记取你,记得捎信返来才是。”
彩鸳听得心内唏嘘,一时也无言以对。周元笙接着道,“以是这些年,我虽养在外祖母膝下,得了她白叟家垂怜,又碰到娘舅舅母肯疼我一场,已是万幸。不然,我与那丧丁忧父之人,又有和别离。”
薛峥见她不过一息之间气色便规复安闲,不由笑道,“本来应当,厥后得知你本日上京,便先行赶返来送送你,长路漫漫,一个闺阁令媛孤身行舟,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过得一会,房内传来一阵衣衫摩挲收回的窸窸窣窣轻响,却不闻脚步声,跟着便有一道白檀暗香由远及近地飘散过来,那味道极是熟谙。周元笙蓦地展开眼,但见面前正立着一个长身俊朗的少年,端倪如画,意态高华,嘴角衔笑望向本身,却不是那薛家二郎薛峥是谁!
周元笙垂目一笑,当即作色嗔道,“你胆量愈发大了,舅母可晓得你在这里?”
周元笙强忍心中难过,安慰道,“外祖母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虽则回那边府上住一段光阴,得了空还是能来姑苏看您,您如果想我了,也给我捎个信,我快马加鞭也要赶返来的。”
薛峥点头道,“那我亦可算作一个故交,或是一个亲人,于这苍茫烟水间,遇见久别相逢的故交,莫非不该欣喜么?”说着,便趋前两步,在那床边坐了,倒是只坐了将将一隅,且离周元笙很有一段间隔。
寿阳公主年逾花甲,竟是由丫头们扶着一向送到垂花门处,兀自拉着周元笙的手,不舍道,“我统共只要你母亲一个女孩,想着嫁在金陵,离得不远尚能够经常见面,偏不想又和你父亲生出嫌隙,离了周家,到底还是远嫁了燕北那么个苦寒的处所,我一把年纪怕是此生见不得她了。”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半晌只摩挲着她的手,殷殷道,“你从三岁起被我接到这里,半点委曲也未曾受过的,今后回了周家如果有人慢待了你,尽管写信也好,差人也好,务必奉告我,我立时就打发人接你返来。”
那林氏一向相送到府门处,周元笙登车前,又回身对林氏拜倒,道,“阿笙多谢舅母这些年照拂,舅母待我有如亲女,此番恩典阿笙铭记在心。还望舅母多保重身材,切勿以阿笙为念。”
彩鸳揣测着她话里的意义,面有不忍道,“女人怎能如许想,您是郡主的亲生女儿,就算她和那边府上的老爷不好,也怨怪不到您头上。”她终是有些猎奇,亦有些不解,便轻声轻语地问道,“但是……郡主到底因何与老爷分开的,女人可清楚个中原委?”
彩鸳不料她俄然有此一问,细心盯着她瞧了半晌,点头道,“比畴前更像了,女人这几年下来是越长越像郡主,听公主府里的老嬷嬷们提及来,郡主当日可有国朝第一美人的奖饰呢。”
又叙了半日话,周元笙自发再担搁不得,只得再三告别,临上车时,回顾望了一眼自小发展居住的府邸,却也只望得见延绵的斗角与飞檐,内里的人与事,俱都被讳饰在那层层重门以后了。
彩鸳轻嗤一声,恨恨道,“他们那里是至心赎我,竟是要将我卖与一个土财主当小老婆,那赎金还是先拿了那乡间财主的,也不知怎生诓来的,倒美意义。”
周元笙黛眉微蹙,轻笑道,“我才离了亲人,离了故园,朔江而上,前路茫茫,天然没甚么可欢畅的。”
彩鸳不防她说出这话来,顿时一怔,只当她内心另有些痛恨母亲,忙柔声劝道,“女人这话差了,如果那边老太太,老爷不想女人,又何必巴巴的打发人来接女人归去。公主一贯最疼您,若不是他们求得狠了,再不会放人的。也许这趟归去,女人便能晓得祖母、父亲是如何爱重您了。”
周元笙转动手中的鎏金银香球,见内里一星炭火翻转腾挪,倒是如何也逃离不了那镂空的樊笼,不由淡然一笑道,“以是嘛,若非另有效得着的处所,谁又会无端端地想起一个早就被抛弃之人?”
周元笙凝眉不语,半日方幽幽问了一句,“她们都说我的模样长得想母亲,你瞧着像么?”
周元笙吃了一惊,禁不住低低轻呼了一道,半晌又稳住心神,只是似笑非笑,慢悠悠隧道,“你如何来了?莫非你现在不是该在扬州听讲学么?”
周元笙轻挑娥眉,颌首缓缓道,“是了,早前我的模样约莫还不非常像母亲,以是她并不想常常见到我。”
马车缓缓前行,周元笙以肘支头,半靠在车内发怔。彩鸳是自小奉侍她的亲信之人,见她如有所思,便问道,“女人想甚么呢?”
周元笙的心倏然一跳,下认识地透过窗棂望向外头,岑岑碧水在脚下翻涌起乳红色的浪花,头顶是与那碧水脉脉相对的,一样青如春山普通的天涯,这是亭亭春日里的好风景,却没有那陈腐诗句中描画的风雨如晦,那么她于现在得见心中所念的故交,是否也该道一句,云胡不喜?
寿阳公主叹了两叹,复又叮咛了几句,方缓缓罢休,依依立在抄手游廊上,望着周元笙的背影渐行渐远。
周元笙懒懒一笑,道,“这又甚么好担忧的,本就未在一处,天然也没有豪情,不过是面上大师都过得去罢了。”
薛峥挑眉,摆首道,“不知,为何要奉告旁人?除非,你去处母亲告状。”
薛峥不觉莞尔,半晌方点头叹道,“我美意相送,又站了这半日,陪着谨慎,陪着笑容,你却连坐都不赐我一个。可知你见了我,是不欢畅的了。”
周元笙笑得一笑,伸脱手点着彩鸳额头道,“傻丫头,天底下的事理皆差不离,不拘甚么身份,不伏侍也不过是为着那几桩。旁人一定满是算计我,或许是瞧着我另有些用处罢了。这是后话了,我们且走着瞧罢。”
周元笙轻声道,“那却也说不准,端看我欢畅不欢畅了,又或者,看你拿甚么来堵我的嘴。”
周元笙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站起家来,自去那熏笼中添了几颗沉水香,才徐行走到房中,在椅子上坐了。遥遥地望着薛峥,她已有月余未见得他,现在看他着一身青色直裰,愈发衬得面白似玉,双眉如墨,一对姣美的眸子含着温润的笑意,却又在扬起的嘴角处流淌着玩皮,当真是惹尽风骚的一副模样。
“你胆量太大了。”周元笙缓缓笑起来,那语气明显该是含着嗔意的,目光中却无一丝愠色,“我已过了十五岁了。”她俄然一字一顿隧道。
说话间,车已行至船埠。周元笙扶了彩鸳、彩鸾的部下得车来,映入眼的便是开阔的运河水面和河上来往的各色船只,前头仆妇一起引着,将她带至一艘三层画舫之上。公主府派来护送之人至此也完成了任务,站在岸上立足张望,目睹船工起航,那画舫垂垂离岸,向着都中金陵的方向缓缓驶去。
彩鸳一愣,不由叹道,“本来女人是想郡主了。自前次郡主随建威将军回家探亲,这中间也隔了四五年风景了。提及来,那边塞如何老是不停战,郡主便也不得归家,来瞧瞧女人。”
世人在旁听着亦不觉抹泪,寿阳公主的儿媳林氏只好上前劝道,“老祖宗快别如许,如果哭坏了身子,岂不成了外甥女的罪恶,她就是在路上也不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