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盖大被,一睡千秋。

景辞拢了拢披风,侧过脸来,细细瞧陆焉神采,“静养便静养,反正太后不在宫里,我也懒得去见喻贵妃,她那宫里不知用的甚么香,俗得很。不过说到静养,我可要提示陆大人一句,我这小我,是极难服侍的。”

曹对劲却也只会跪在地上喊,奴婢该死,娘娘恕罪,令陆焉那些许不屑,都浮在嘴角。

眯着眼,活像只得了志的小狐狸。

“微臣僭越。”

半夏上前一步,嗤笑道:“三文钱一两肉的贱命,还敢到主子门前说三道四,打的就是你!”抬手抚了抚玉快意,不屑道,“太*祖御赐建国功臣之物,打你,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好好好,你等着,你等着!”说话间曹对劲捂着额头,教身后几个小寺人扶着,跌跌撞撞出了宫门,往喻贵妃的春和宫告状去了。

今时彻夜,似与平常分歧,却也参悟不出分歧在那边。

“姑奶奶且等着,便是你寄父曹纯让来了,姑奶奶也照打不误!”

陆焉亦提步而上,周边花草盎然,分毫不见初秋萧索。可见她是个极爱热烈的人,又不肯守这四时变更旧端方。昂首望,匾额上写“小山亭”,不自发低吟出声。未料景辞答道:“小山堆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女儿家画眉打扮谨慎思罢了。”

谁想她问的是,“我的花呢?”

待他一个眼神,春山便领着一队人仓促进了屋里院中,四周翻找。

陆焉提步前,陪侍的小寺人已提着灯笼跨过门槛,这才瞥见碧溪阁亭台花谢与旁的宫里分歧,小桥流水,漂亮钟灵,确有几分江南风骨。

还未入碧溪阁大门,远远就瞧着个身材窈窕的丫环倚在门边,眸子儿向上看,理也不睬门外一溜办差的小寺人。

陆焉道:“无妨,微臣是服侍惯了的。”

言语中绵里藏针,远比曹对劲倔强。

“这个魔星!太后不在宫里还敢如此号令,真是吃了大志豹子胆!”

她这厢倒是雀跃了起来,方才搜宫疑云一刹时就教拆散了,扔到天涯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桂心呢?快去亭子里,把灯点起来,反正今晚等闲不得甘休,不如守着它。”

春山偷偷睨了眼陆焉,低着头不敢多言,“郡主说的是。”

直到他唤一声半夏女人,她才回过神来,不自发行了礼,“奴婢见过陆大人。”

“叫陆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大人奉旨办事,我是晓得的,这园子该如何搜,全凭大人做主,桂心,把人都叫出来。”景辞由白苏扶着,一步步走下小山亭,约莫因半夜突访,她只穿戴家常衣裳,比甲是爽利刮辣的碧玉,襦裙是雨过晴和的浅青,乌黑和婉地长发披垂在肩头,衬着一张若白玉无瑕的面庞,躲不开一双清澈双眸,未语人先笑。

这是入秋的第一场雨,断断续续,总不肯给个痛快。碧溪阁中,桑落酒热一壶,袅袅酒香,勾起去岁春芳,故交未去之时热烈气象,对比现在院中萧索,到令人生出些许戚戚然来。

“奴婢不敢。”到底是皇亲国戚,称一声“大人”是给你脸面,他却怎敢将本身当人?奴就是奴,见她倒酒,便又要代其劳,不想被她拦住,景泰蓝小酒杯亲身递到他手中,听她轻声细语,“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法分袂情。陆大人,请――”

“贵在乎境。”

春和宫里,案子还没审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打板子声响,喻贵妃深夜里穿得整齐,安神茶喝到第二杯,仍没有半点睡意,只这哭哭啼啼的声音听着烦,叫人拉远了再狠狠打。

终是比及忍冬上前来,扯了半夏到一旁,行了礼,号召三两个小宫娥,“快把东西搬走,可不要迟误了陆大人办差。”又向陆焉赔罪,“大人恕罪,郡主才要起家,都是奴婢们笨手笨脚服侍不好,迟误了时候,陆大人快请。”

忍冬道:“奴婢看着,怕是今晚就要开。”

而半夏却在灯影绰绰间恍了神,只晓得那人一身白衣,衮边蟒纹曳撒撩过路边一朵秋菊,震开了圆盘似的花瓣,噗噗簌簌落在脚边,都叫一双皂靴踩入石板裂缝,唱一出寥完工泥的独角戏。

他稍稍勾了唇角,连累出一派风骚,“本日宫里出了乱子,贵妃娘娘协理六宫,特令吾等来瞧瞧郡主是否安好。太后与陛下驾幸汤泉山,走之前太后娘娘叮咛微臣,需求好好照看碧溪阁,此番若不能失职,臣亦只能待太后回宫,再向太后娘娘请罪了。”这话倒是对景辞说。

“月朔弄月,陆大人好兴趣呀。”

她负手站在亭中,居高临下,俯瞰着碰到污物的春山道:“为着这么个小东西便来搜我的屋子?也不知你们谁出的主张,向前数一千八百年,早有陈阿娇是以贬谪,而后历朝历代为此而死的人不堪其数,你主子还希冀能独善其身?真是……无趣得很。”

画面一步步拉近,黑漆漆夜幕下仿佛唯剩这一息光。提灯带路的小寺人哈腰弓背,身边人亦是垂首沓肩,唯独他,似是江南微雨中,翩翩佳公子,腰背挺得笔挺,一迈步惹衣袂蹁跹,一抬手引万千粉蝶。

他面上有薄怒,心中亦不平,但也不过一瞬。他原是个看不出喜怒的人。

闻声,一名鹅黄袄子月白裙的宫娥打起帘子出去,福了福身道:“奴婢这就去办。”

半夏难堪地向后望了望,见无人出声,便道:“存候倒是使得,只是我们主子清明净白女人家,屋子里但是一个外人不准进的,怎能说搜就搜。”

听她低语呢喃,“莫叹人生能多少,此生结得来生缘。的的确确,执手千年只等这一回。”人生多少,相遇都似昙花一朵,破云遮月。

“臣不敢――”耳边微凉,继而一阵暗香,她将花别再他头顶乌纱帽上,轻叹道,“可惜美民气如蛇蝎。”

“你知我为何不让曹对劲进院子?”

却叫景辞喝住,“别说话――”

那昙花初开,不过瞬息之间,她笑意欣然,如春光纯色瞬息开遍。转过脸,盈盈双目竟看的是他,是情是缘,是劫是灭,要将他埋没在这一池波光潋滟的和顺里。

案上的西洋座钟打鸣,夜更深了一层,锦辞坐在妆台前,教白苏散了发髻,慵慵懒懒梳着长发。忍冬的绣鞋根柢丰富,走路也不见声,她只从镜子里瞧见门帘动了一动,忍冬就已到跟前,低声说:“回主子话,事情都办好了。”

幸亏前院热烈,门口横一台云龙雕花红木桌,桌上一株半人高的血珊瑚,灯笼微光里灿烂夺目,半夏手里抱着只碧绿透亮的玉快意,亮出清清脆脆嗓子,一一骂归去,“你曹对劲算个甚么东西?下九流的出身,老子娘都不晓得是谁的轻贱种子,得了主子赏识,一召抖起来了,敢骑到姑奶nai头上,畴前见了面你但是一口一个亲奶奶活祖宗,今儿可好了,领了人二话不说说搜就搜,我倒要问问,你是奉了哪门子的旨意,敢来搜我们郡主的院子?是皇上御笔圣裁,还是太后娘娘懿旨?曹公公且说明白,奴婢也好禀告郡主按仪归接旨。”

白白糟蹋了上神造人,一番匠心。

半夏弯了弯膝盖,支支吾吾道:“岂敢,岂敢,大人言重。”

“呀,我的花。”她似恍然大悟,转过身走回亭子里。那昙花在灯下,还是羞答答模样,不肯理睬凡尘俗人。

陆焉道:“实乃情势所逼,望郡主意谅。”

待她回了屋,大门紧闭,陆焉仍站在原地,头上昙花暗香仍在,却花瓣落尽。

未等贵妃开口,陆焉已躬身施礼道:“臣愿为娘娘分忧。”

景辞道:“怎好劳烦陆大人。”

陆焉道:“微臣痴顽。”

语音落地,花*径已断,乌黑花簇捏在指尖,把玩不过半晌,便递到陆焉面前,“宝剑赠豪杰,鲜花配美人。陆大人且收下吧,只当是本日谢礼。”

她笑,“因他长的丑,我不喜好。”

只碧溪阁西配房,半夏本日不值夜,闲来也对月吟诗,揣摩陆大人风骚姣美怎就净身为奴?啧啧,真是可惜了了。

景辞转过眼看春山,“公公说得对,确切需衡量衡量本身,毕竟,命只要一条。”

白苏度量着玄领披风上前来,“郡主,更深露重,把稳着凉。”刚要扯开披风,便让陆焉接过,抖开来披在景辞肩上,仔细心细系上衣带,又拨出她长发,和婉发丝滑过他颀长手指,苦楚的夜里也俄然有了温度,似玉,触手生温,又似着和顺月光,轻纱一样笼在心头。

春山颤颤巍巍来问,“寄父,回春和宫么?”

曹对劲哭进宫门时,陆焉正立在灯下为贵妃添茶,远远看着侧影,似一幅工笔划,画中美人一身月白底葵花胸背团领短衫,连带着月白云蟒纹曳撒,腰间犀角带上坠香囊玉佩,如不是头顶乌纱帽抢眼,怕是要将他认作陌上公子,竞逐风骚。任谁也想不到重重宫闱当中,竟藏着个如此――精雕玉琢的司礼监内侍。

“啪――”茶盏还未送到唇边,便教人狠狠撂在桌上,喻贵妃秀眉深锁,既恨锦辞霸道,又嫌曹对劲无能,“真是废料!一个黄毛丫头也叫你无计可施!”

陆焉抿着嘴角,一甩披风道,“走――”

陆焉上前一步,“此事事关严峻,怕是要请郡主在碧溪阁静养一段光阴。”

第一章昙花

春山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细心了,若碰坏了东西,衡量衡量你们这条命够不敷赔!”

茶入七分,那曹对劲也哭到七分,抽抽泣噎说道:“那千芳郡主忒霸道,搬来太*祖御赐之物堵在门口,奴婢好话说尽,偏不让进,档门的阿谁叫半夏的死丫头,还打了奴婢…………”说道动情处,更要捂着脸嚎哭,“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那曹对劲三十出头,青白面皮,虽被半夏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仍弓着身子,堆着笑,尖细的调子将每一个字都扯起来发言,“半夏女人这事哪儿的话,奴婢自泥地里长起来的败落东西,怎敢跟女人争凹凸,不过今儿是贵妃娘娘旨意,也非独独搜郡主的屋子,那西边儿的延福宫,您听,几位朱紫主子可都还哭着呢――”他挽个兰花指向西一指,眸子儿再这么一转,倒有几分唱大戏的模样调子,“女人且将这御赐之物收好罢,万一冲撞了,可真真不好交代!这宫里的事情,可大可小,迟误了奴婢们办差不要紧,迟误了郡主歇息奴婢们这罪恶可就大了!――哎哟!我的亲祖奶奶,这如何还敢打人呢!”那浮沉子一甩,兰花指一捏,天大的委曲,要找彼苍大老爷伸冤,“你――你――你好大的胆量!”

亭台下,春山一起小跑而来,“寄父,搜着了,后院里――”

曹对劲忙跪在地上叩首,咚咚咚一阵响,“娘娘息怒,奴婢无能,奴婢该死。”

景辞略抬手,白苏便收了象牙梳子扶着她站起家来,她探身向外看了看,听白苏道:“半夏领着两个小丫头,仍在门外守着,曹对劲归去搬救兵,她们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原半夏觉得还需辩论一回,谁料他先告罪,“方才的事曹对劲已禀过贵妃娘娘,确是那曹对劲莽撞,如有获咎之处还望半夏女人包涵。”

“我这儿也没甚么可赠与大人,唯桌上一壶酒。”她笑,说赠而非赐,与传闻中的“叼毒”大不不异,“幸亏酒是自酿的桑落酒,我敬大人一杯。”

“你去?也好,你是个极懂分寸的。”一转脸对曹对劲,便又是一脸嫌恶,“自魏忠贤身后,你们东厂,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一个个的,都是废料。”

饮过这一杯,仿佛将今晚夜色都灌进肚里,缠绵入柔肠。

闻声昂首,碧玉妆台,绿树小亭里藏着洁白如玉一美人。一颦一笑似天上月,一眉一眼如叶上雪,教人不由得呼吸一窒,昂首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连施礼也不记得,提灯的小寺人在身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陆焉沉声道:“郡主万安。”

她弯了腰,灯在近前,花也在近前,一缕发落在轰然开裂的花苞上,让人没出处地焦急,一双眼不敷用,不知是看花还是看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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