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分深过一分，梦一场淡过一场，没法挽留的都随水去，不能获得的全然如梦碎。他的恨该往那边去，是恨运气多舛，亦或是恨彼苍无情。到头来恨的是本身，恨本身无能，恨本身贪婪，人生多少憾事，她本来不必接受的波折痛苦，全赖他无能脆弱。
夕照在山的背后残存最后一线日光，黑夜似鬼怪自四周八方穿行而出。他俄然间抛弃带血的丝帕，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去落霞山！”
她费了好大一番尽力才将半昏倒的景辞扶起来靠在墙上，缺了边角的破瓷碗搁在身边，仅存的右手一勺一勺舀起热粥送到她嘴边，“女人快醒醒，吃了这个便能好，等有了力量，奴婢扶着女人上提督府找陆大人。”干枯的嘴唇稍稍一动，即拉扯愈合结痂的伤口，又有血，如同新奇口脂染红残破双唇。一碗粥喂完，余下的盖上盖，早晨再喂，自始至终，即便饿的有力抬手，即便这一袋米一块肉是她斩断左臂换来，也未曾低头尝过一口。
再也没有流浪失所的饥民、烧杀劫掠的元军，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朝廷。大家都住桃花源，再不知人间多少。
愿人间再没有向弱者挥动的马鞭，愿每一人都能守住生而为人的庄严。
梅影庵，风中有哭声传来，大抵又有人病死，只不过这回闭眼摆脱的人另有亲人活着，还能围在他身边哭上一哭，当作这残暴人间对他最后的挽留。
悄悄，等天涯翻出鱼肚白，等朝阳重新爬上山颠，等三千烦恼丝一夜成白发，沧桑光阴带着冬末霜雪染白他发尾鬓边。再开门时春山已不敢辨认，面前满头白发的人究竟是谁。
半夏得闲，与半梦半醒间的景辞一同倚靠在墙角，一同做着暖和夸姣的梦。
甚么时候，她也能赶上意中人，盖上红盖头，欢欢乐喜出嫁呢？
屠夫的刀雪亮，生生将一截手臂自肩膀处齐齐砍下，剥开了褴褛衣裳就扔在摊位上与人叫价。如同横征暴敛的朝廷、荒淫无道的君王，永久只会对劳苦公众举起屠刀！
何如恰好，恰好老天将景辞送到他面前，似一计晨光，如一簇焰火，点亮且暖和他于绝壁边沿苦苦挣扎的孤苦人生。但谁何如天意弄人，最难接受的并非暗无天日的波折盘曲中踽踽独行，而是曾经将夸姣与但愿紧握手中，却因人间最可骇的“天意”二字痛失所爱。
跳动的心脏被运气凌迟，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要你睁大眼睛抚玩他，一个从不信奉神明的人现在跪在阴暗无光的佛堂内，伏趴在白玉观音像之下，双手合十叩首作揖，在沉痛的绝望中祈求彼苍怜悯，佛祖慈悲，愿往鬼域天国受此烈火灼身之苦，只求于人间回顾再看她一眼，愿以此生阳寿换她安然返来。
到哪去？三万尺天宫，还是十八层天国？是存亡是他只愿跟随她去。口中吐血又如何？不抵她所受之苦。
有人叩首，皮肉砸在坚固的地砖上，砰砰砰闷响，一个劲地求着，“官老爷呀，官老爷饶命！小的真真甚么都不剩，就剩这一条贱命，诸位大老爷若要抢，便一刀告结束吧！”
脑海中熟谙的面孔似皮电影普通闪过，背景是亮的，人脸却黯然。有春山腆脸嘿嘿地笑，有陆厂公黑面不语似阎罗，另有白苏…………那天她在花朵簇拥的亭台内，含着笑，微微垂首，递上她反几次复绣了小半个月的荷包。那男人姓肖，是锦衣卫肖总旗，她偶尔间见过几次，生得高大魁伟，是个粗糙又懦夫的北方男人。白苏跟了他，倒也安稳。
绝望、沉寂、压抑。
而他本身未能认识，沉默中转过脸来，嘶哑的嗓音，定定道：“三日内，都城周遭十里翻个底朝天，上天上天，无有遗漏！即便是将乾坤倒转，必然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彼时夕阳将大地染作血红，春山顶着风雪同他说：“城内城外都搜遍了，当日难逃的车马也都探听过，没人晓得郡主下落，反倒是宫里…………牢里鞠问出来，都说是让查干巴日抓去两仪殿，留在殿内的几位公主都没能熬过，郡主…………”雨下的话不敢多说，两仪殿是多么惨状，即便是西厂杀报酬生的番役见了都是惨白面色，无言相对，平常人多看一眼，平生都不能摆脱梦靥。
将来不敢想，也没有精力去想，若死，便死在一处吧。
如有错过便错过，如有相逢便相逢。白苏说：“这是命。”
统统仿佛都是一场虚妄而怪诞的梦，景辞从未曾存在过，他仍然只是慈宁宫卖力洒扫打杂的小寺人，没有甚么忍辱负重，亦没有甚么出身畸零，如此便可本本分分安安稳稳甘心做一条看门的狗，忍得久了，连犬吠都忘洁净，没有但愿，便没有绝望与痛苦。
或许梅影庵一别要成他此生永久回想，她熟谙面孔今后后只在梦中。
实在是生是死是好是坏，相互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谁也不忍戳穿，贰心底疼痛难忍的疮疤。
景辞约莫是做着恶梦，身材有一丝丝颤抖，半夏闭着眼将冰冷的手挪到景辞手背上，笑一笑说：“女人睡吧，睡着了便甚么都好了…………”
躲在角落的人抱成一团嘀嘀咕咕，“本觉得躲到山上来就没人翻山来搜刮，没成想这□□的官府比匪贼还混账，灾黎堆里也来抢！这甚么世道？快亡了吧，亡了吧，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乞丐流民，都他妈一块儿死！”
第八十七章奉献
用眼泪记念畴前，用躲闪的笔墨烧毁一个闭目塞听大家自危的明天。
景辞歪着头，倚在半夏肩上，合法好梦。
一股腥甜自胸腔骤起涌向喉头，耳边听闻一阵惊呼，春山在马下垫脚，给他递上一块乌黑丝帕，小孩子经不起吓，嗓音颤抖，似是含泪，“寄父…………寄父，可千万保重身子…………郡主若瞧见寄父如此，到哪儿都不得放心…………”
无法成了这幅模样，恐怕是再不成了，真如白苏姐姐说的，她好吃懒做嘴多话傻这辈子也甭想嫁出去。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呀睡在梦中。”
夕照熔金，绝望却如同黑夜一步步逼近。该找的体例都找遍，余下只剩北去草原的悠远路途，撇开满城弥散的流言流言，贰心中对她仍然安好的对峙已然摆荡。或许本身也不过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始终躲在自我编织的虚妄中，不肯也不敢直面残暴本相。
一无所获的奏报是哀鸣的丧钟，震得他面前一片乌黑，没有光，没有但愿，不给一点点瞻仰，生不如死。
马蹄声渐远，苦楚古道，沉沉天幕，说不完的缠绵旧事，万古光阴中耐久弥新。
“只怕到了阎王爷面前，白苏姐姐还要怪我无用，没能照顾好郡主…………可我真是…………连下山再卖一只手的力量都没有了…………”她悄悄地，自说自话，实则不过是双唇的无声开阖，一丝声音都未能收回。
烛火还剩最后一段，眼看就要将彻夜烧成灰烬。冰冷的佛堂，仅仅余下侧面幽光，轻柔打亮他薄弱肥胖的侧脸，垂垂比及鬓边一缕狼藉的发挂在疏淡狭长的眉前，为他俊朗无双的面庞平增一抹沉郁的孤傲及深藏的哑忍，让人忍不住想要从身后将他抱紧，安抚他伤重难愈的心。
梅影庵最不起眼角落，灰扑扑瘦巴巴的两个小女人，紧紧依偎在一处，最后一餐饱腹已觉美满。半夏模糊感受身边的人越来越冷，越来越僵，就好似一簇火焰燃烧，油尽灯枯。但她也已有力，连展开眼看一看的力量都不剩，空荡荡的左肩被冷风冻成麻痹，也不疼，也不难过，冷到了极致反而从四肢末端触到暖意。
要真能长悠长久的，一辈子笑笑闹闹也好呀。
半夏自山下带回一袋米，一块拳头大小的猪肉，借来一只锈迹斑斑的小锅，支起火堆偷偷摸摸熬一锅热乎乎肉粥。因只剩下右臂，再要照顾景辞便显得非常吃力。又因失血过量，稍稍动一动便疼得头晕目炫，面色惨白，但幸亏气候冷、衣衫薄，血流了未几久就被冷风冻住，远不如斩断手臂时那般车裂炮烙似的疼了。
不知外头是如何吵嚷，也不知俄然拜访的西厂番役翻开了多少饥民的帐篷，她仿佛闻声母亲轻缓和顺的歌颂，在暖和的床前，如云普通轻柔的梦中，唱一首委宛悠然的曲儿，“月儿明，风儿静，树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比如那琴弦儿声，琴声儿紧鸟儿动听，摇篮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