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陆着地打了个滚,倏忽化作人形,身形高大,手长脚长,赤身赤身吊着个锤子,脸上涂满了凶戾之色。他鼻翼张翕,重重哼了一声,喷到两道白气,扭动头颈伸展开筋骨,舔了舔嘴唇,仿佛感到腹中饥馁难忍,迈开大步奔入山林,无移时工夫便猎杀了一头熊精,一口吸尽热血,五指微一用力,扯开胸腹,先吃柔嫩的脏腑,再吃粗砺的熊肉,白骨嚼得咯嘣脆,吃得干清干净,只剩下一张熊皮。
数息后,虫卵破开一道口儿,一条小小的马陆钻将出来,像长了无数细足的蚯蚓,三口两口将卵壳吃尽,意犹未尽,抬起半条身躯,抬头望向悠远的星空。苍穹无语,寒星闪烁,一点微不成察的星力循着无形的轨迹来临大瀛洲,不偏不倚,投入孵出不久的马陆口中。
虫族的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俄然落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瀛洲各方权势不约而同抛开先前的芥蒂,拧成一股绳,共划一候着虫族雄师的到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魏十七抓住统统机遇,不遗余力积储着力量,百年之期早已畴昔,魔婴宇文毗倾尽尽力,七窍淌血,都快熬成了人干,仍然没有虫族的动静,连八将军、暗影贼、漆面佛、鲤鲸族这些食腐的秃鹫都来到了外海,虫族却杳无消息,仿佛向来没有分开星罗洲。
魏十七深藏不出,将帝朝华遗下的神念星力送与造化树作肥料,待其接收殆尽,化为己有,已是数月以后。造化树又得一具真仙化身,树干拔高了一大节,枝繁叶茂,朝气滚滚如潮,洞天不竭扩大,城池以外,又多了无数山川河道,飞禽走兽。魏十七自发修为大有进益,间隔显圣又近了一步,肉身得造化树朝气滋养,伤势亦安定下来,不至于崩坏,心中非常欣喜。
渊海潮来潮往,无有一刻停歇,波澜当中,一截枯木载沉载浮,闯过猖獗暴雨,穿过惊涛骇浪,沐浴过熙和的阳光,沐浴过月光和星光,一起向西,终究被海水推上了大瀛洲。
东方发白,星斗隐没,魏十七立于海天之间,望向视野绝顶的击浪兵舰,倦怠从骨髓深处泛出,肉身的伤势急剧恶化,他强忍住咳嗽,迎着万道曙光,把腰杆挺得笔挺。帝朝华猜对了,也猜错了,他得纯阳化身指导,习得九龙回辇功的各种窜改,以杀意差遣六龙回驭斩,修成“断空斩”,倾力为之,一气连出七斩,若黑羽和步干阑不退,退的就只能是他。
仿佛一燃烧星引燃沸油,马陆藐小的身躯急剧收缩起来,转眼便长成一条粗如水缸,数丈长的庞然大物,遍体覆盖黄黑相间的甲胄,重新到尾无有瑕疵,仿似精铁打造,熠熠生辉。
与魏十七所想截然分歧,虫族底子没有遣出雄师,来到大瀛洲的,只是千足地穴巴蚿的一名弟子——首徒秦渠。
灵渠和文萱执掌神兵堂,神虎帐招兵买马,范围一再扩大,盲海小界成为日夜不息的练兵地,鬼阴兵是临阵磨枪的砺石,阴元儿不堪其扰,早已分开这处清修地,在雪峰之巅结庐而居,望向灯火透明的荒北城,或坐或立,耐烦等候着决定大瀛洲运气的最后一战。
魏十七模糊感觉不安,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他与梅真人、阴元儿、胡不归再三推衍,始终未能看破虫族的意向。拂晓前的暗中,风暴前的安好,这是统统人的共鸣。
羽族退走的动静秘而不宣,只在梅真人、兰真人、胡不归、文萱、支荷等寥寥数人间传播,闻者心机各别,暗自测度着这大胜的动静,有多少水分。梅真人亲身去拜访魏十七,见了他一面,长谈好久才飘然拜别,别的连支荷在内,都被龙蝠阻于雪峰之下,悻悻而退。
从击浪兵舰的行迹推算,羽族兵锋所向,恰是极北之隅的荒北城,遵循预定的打算,极昼、大明、泗水、河丘、武漠五城的兵力被抽暇,黄庭山只留唐橐与十照关照,几成空壳,“东海道五十三次”的黄犊舟增调数倍,川流不息,日夜不息,大瀛洲的兵力、道门的物质源源不竭北上,冻天山脉以北,成为一个庞大的虎帐,由胡不归亲身坐镇。
阮青命鬼阴兵散入海中,将羽族尸骨一一捞起,剥取皮羽筋骨,精魂妖丹,不辨粗细,收于储物袋中,尽数运回大瀛洲。魏十七独立六合间,等了七天七夜,确认羽族业已踏上归程,当下携阴元儿、阮青、亢珑儿并残存的鬼阴兵,从海眼回到了荒北城盲海小界。
那会是真正的“雄师”,与之比拟,羽族的十万之众不过是沧海一粟。
十万鬼阴兵,折损了近半,这一战大获全胜,首功倒是要记给魔婴宇文毗,若非他以魔气点染海妖,觉得耳目,洞察羽族击浪兵舰的意向,魏十七无从截杀羽族雄师,纵有万般手腕,也只能望海兴叹,一旦羽族虫族联手踏上大瀛洲,他要面对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他将熊皮往身上一围,辨了然方向,大步投冻天山脉而去。
一片萧瑟的沙岸,潮声垂垂远去,月光撒在枯木上,清冷又苦楚。不知过了多久,枯木“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滚出一颗青不青白不白的虫卵,沾上一层粗砺的沙砾,微微颤抖,孕育着某种奥妙的窜改。
羽族虽退,虫族犹在,魔婴藏身于北海湾海阵眼中,如同冬眠在蛛网中的大蜘蛛,日夜搜索虫族意向,却一无所得。他得毗耶桫椤佛之助,在碧莲小界中用心修炼,成绩兼顾,重回荒北城,即拜在城主门下,成为他第二个亲传弟子。此番宇文毗奉师尊之命,将浩繁耳目撒入渊海要地,几近耗尽魔气,熬得灯枯油尽,皮包骨头,双眼深深凸起,像个风一吹就会倒的痨病鬼。不过这痨病鬼倒是魏十七最为倚重的亲信之一,荒北城里里外外,无人敢小觑他,即使有人思疑他的来源,也只在心中嘀咕几句,不敢暴露半点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