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虚子提早出关已是自损经脉,待要元气规复尚需花上三五光阴。所谓人危自乱,他自知功力亏损,又见弟子们“撒星剑阵”的火候未及炉纯。忧心之下遂命弟子们轮番站岗,日夜扼守观门。自此每日亲督剑阵,严苛不怠。

疤脸道人未敢轻动,稍事半晌才又重燃火烛。他将火烛移近,模糊窥见那道长满腮虬髯业已斑白,面如重枣,双目闭合,眉宇之间一股真气凝淤,严态威仪。

仇戎刚才那一刺发力过猛乃至调息不匀,只得勉强以双刺去挡劈来长剑。两兵相接,当啷之声后又跟着扑通一声,仇戎终是底力不住,重摔在地,转动不得。他自知非玄虚子敌手早生逃心,现在又被玄虚子长剑相逼,领受了这一招剑法的短长,浑觉周身更无抵当之志。

“有甚么好怕的!你虽不如你大师兄天禀出众,却为人诚笃勤恳、秉节慎重,身为二师兄,亦当为众师弟榜样。何况有些人不是光靠天禀便能够站住脚根,这个事理你可明白么?”玄虚子正声道。

疤脸道人赶紧扑通跪地,惶恐拜道:“徒儿晓得您不喜有弟子叨扰,今番误入静室,还望…还望师父莫怪。”安知那虬髯道长额头上虽见真气窜涌却并无一丝声动。

关于这段旧事我们今后再表,单说那位怪杰不但传他高深武功,还教会他一手“阴阳笔”的书画技法。这类技艺可将分歧内容的两幅丹青堆叠绘制成一幅,白日人眼所见的是此中一幅画,早晨在亮光之下闪现出的则是另一幅画。《东篱采菊图》便是用这类技艺绘制而成。此图阳画五柳先生陶渊明篱下采菊的悠然神态,暗画真武大帝端像并书《平静经》八字规语。阴阳两幅画皆表达了道家的脱世清净、淡然全足,虬髯道长因此长年吊挂阁房聊以***再者虬髯道长故意将此画正对窗口烛台,入夜如有来宾来访便可同邀观赏画中奥妙,如遇歹人滋扰也可稍作鉴戒威慑之用。

玄虚子身躯结实,脚底法度却迅捷轻巧。他纵身一跃便躲开了插来双刺,脚未着地右手已将悬在床头的两仪长剑从剑鞘抽出,紧跟一剑“铁索横江”顺势向仇戎迎头劈去。

玄虚子不敢信赖本身门中首徒竟然是夜燕神行仇戎易容巧扮。又遐想到本身其他弟子,他们一年前拜师之时多数不过是山下没有地盘的费事百姓罢了。收他们做门徒一来可使这些落魄之人免于沦为佃农仆从。二来本身昌隆太和观需求弟子信众保持生存。三来这些人还能够助本身演算奥妙阵法。只是他们此前从未有半点儿武学功底,与仇戎比拟便更是相去甚远了。

疤脸道人借端对众羽士说道:“诸位师弟,本日我们练习都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羽士们闻言长剑入鞘,一哄而散。

羽士们从师父和二师兄的对话中都能听出一丝弦外之音。这令他们不由得对师父提早出关和大师兄下山揣测纷繁。

“是…师父。”孟奇唯唯答道。

疤脸道人把声音微略进步:“师父,您白叟家可安好?”内里还是一片沉着。他谨慎环顾四周,见无别人便排闼而入。内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扑灭一支残烛握在手上,缓向阁房走去,借烛光微亮四下探视,忽见高椅上盘坐一名庄严的虬髯道长,直惊得浑身一颤,手中蜡烛掉落燃烧在地。

玄虚子捋髯大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为师不过是将计就计,静观其变罢了。这‘故弄玄虚’之名委实不敢当!”

本来这疤脸道人身居太和观除了每日练功习武外,在真武大帝尊像前念佛诵文亦不成少,久之业已颇识道家经文。这字中内容清楚是《平静经》中教人物我两忘之言。虬髯道长更常常藉此劝戒弟子做人勿动贪念。他深知虬髯道长人多智谋,常日脾气又怪,为人处世常教人捉摸不透,心虚之处不由失声惊呼:“哎呀!不好!”一个回身便要夺窗而走。熟料正值此际虬髯道长突睁双眼,从椅子上跃然腾起,大运真气,双掌开阖,一道遒劲掌风便已将窗门关死。

“莫非此画埋没玄机?”疤脸道人又惊又喜。不等他取下画卷抚玩,画中留白处又平空闪现八个小字,恰是“观空亦空,空无所空。”他口读心念对这八个字几次考虑,待默念到第三遍时却开端忐忑起来。

疤脸道人当时早已胆怯,正在策画如何逃脱。玄虚子却更显不慢不急,调侃道:“尝闻江湖中水月灵宫的独门秘技《千面易容术》匿迹已久,不想为师本日有幸一见。据传水月灵宫向来只要女弟子。为师好歹与你师徒一场,却还未曾见过你的真貌,还不从速让为师一睹‘芳’容?”

仇戎见玄虚子正心中犹疑,趁其不备使出看家本领,从舌底翻出一根梅花针啐射而出。玄虚子始料未及忙闪身遁藏,仇戎顺势起家,一个箭步飞夺破窗而出,消逝在茫茫夜色。玄虚子幸运避过暗器,却见人已逃远,追悔莫及。他临窗而立,面对月夜碧空已有思路万千。

但是残烛将尽,疤脸道人却终无所获。他烦恼已极,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推开半扇窗户长叹怨气。此时窗外早已是雨过晴和,众星朗朗,少时又见一轮明月轻拨云纱,灵光仿佛水泻,正映照在屋内灰墙上一幅水墨丹青之上。丹青卷首《东篱采菊图》五个大字遒劲有力。画上墨韵淡染,山色清悠。一仗藜老者手执黄菊,嘴边含笑,半倚半坐在青篱之下,颔须飘荡,神采奕奕。画风适意绝美,令民气神驰之。

“好徒儿,为师在此静候你多时了!”虬髯道长蓦地厉声喝道。疤脸道人大惊,却佯装平静,勉强答道:“哼,本来你没有入定,一向都在醒着。你道号玄虚子,果然与你“故弄玄虚”的本领配的很那!”

疤脸道人又是一惊,不料本身的易容打扮早被看破。只是“一睹芳容”这四个字从玄虚子口中说出,清楚是他用心将本身说成女子热诚,顿觉心中又恼又气。但他自知没空在这里烂嚼舌根,一番平心定气,底气又收回很多。“少废话!你牛鼻子既然想看,爷爷便与你熟谙熟谙!”言罢他把手伸向后颈,五指向耳根处一扥,竟将一张脸皮生生揭下。顷刻间这疤脸道人模样大变,只见他满脸褶皱,獐头猴腮,尖耳掀鼻。一对冷眉鸱目凶光四射,更有一丝邪魅佞笑挂在嘴角。烛火明灭之间诡异竟如同小鬼普通。

太和观四壁无风,艳阳朗照。数十把长剑在骄阳辉映之下,明晃晃翻来覆去,展转腾挪,气势恢弘。剑舞之声刷刷作响,与之相对的是观内一株参天古柏默立庭中。昔日百姓于殿前膜拜焚香盛极,这株古柏大半时候淹没于浓浓烟雾。现在烟消雾散方显出它枝枯叶黄,无风自落,已现式微之意。古树底下,众羽士一招一式接二连三,一形一式轮番上演,汗流浃背,湿透道衣。

仇戎纵已肝胆俱裂,但毕竟神智尚还复苏,骂道:“废话少说!本日就算爷爷杀不了你牛鼻子,迟早也会有人找上你这小小道观。这一劫你怕是躲不过了!”说完不住嘲笑。

本来这虬髯道长为了修炼上乘心法,三天前就已闭关入定。他将元神置于虚空寂灭,本应以纯罡之气封堵周身五脏六根、奇经八脉。只是克日他发觉到太和观异动,遂成心不闭耳识,防患已然。

疤脸道人移目定睛,目光随月色流转正落在此画上。猝然间那仗藜老者在月光映耀下摇身一变,竟化作了另一模样。疤脸道人大为讶异,瞪睛细看,仿佛恰是一尊真武大帝趺坐画像。

玄虚子一听,悄悄忖道:这厮在我身边埋没已久,直至克日才有所行动,不知他安的甚么心?时下我若将他一剑刺死,怕是弄不清楚他的图谋。若放了他,恐怕以“夜燕神行”的性子,他还会再来寻事。不如暂将他囚下,待我弄明原委以后再做筹算……

再说自疤脸道人进屋伊始,虬髯道长就已将产生之事尽收于耳。他以真气输聚头顶,为的是从百会穴冲开周身闭路乃至行动如常。当下闻声疤脸道人正要遁逃,他便立时急运内力突破穴道,又将两道真气从双掌迸发,化作劲风推送出去。疤脸道人眼瞅退路封死,惶恐间两腿更不听使唤兀自绊倒在地。

孟奇谨慎接过旌旗,“但是…师父,畴前都是大师兄做旗手,我怕…”方才清脆声音已衰减很多。

当时不但杭州雨急,潇湘一带更具淫雨霏霏,每夜不断。

见世人散去,疤脸道人独锁殿门来到后院一处寓所,径直走入北面耳房。过一刻钟复又走出,手里却添了一壶冒着热气的香茶。他走到正房悄悄叩门,低声叫道:“师父,恕徒儿冒昧扰您清修。内里下了大雨,徒儿特地给您添壶热茶暖暖身子。”屋内乌黑无应。

“千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口诀越念越快,剑阵窜改也越来越奇。众羽士手舞长剑,时而散如繁星,时而汇若圆月;移步换形,俄而行列交叉,突然又顺次排开。开合有度,窜改循章。但不管剑阵如何变幻,羽士们手中的剑始终对准同一方向,此中大有奥妙。

若在昔日,殿门来往之人定然络绎不断。迩来江上邪风秽雨不止,拜山之路泥泞多崎,又逢观中之主闭关修行,观门紧闭,百姓咸去。

玄虚子对多数题目未予置答,当有弟子问到大师兄去处时,他只推说本身有要事拜托,一早便遣他下山去了。不及弟子们把话全数问完,玄虚子话锋陡转,一别昔日颜笑之态,寂然道:“今后由为师亲身指导你们练习剑阵。”又朗声询道:“孟奇安在?”

玄虚子恍然暗道:本来他就是“夜燕神行”仇戎。这贼子轻功了得,手腕下贱,在江湖上申明狼籍,专以盗窃各家武学兵谱为谋生,为此他乃至胆敢掘开诸多武林前辈的坟茔。之前我对他也只是略有耳闻,本日算是头回见到。玄虚子虽知仇戎绝非善类,嘴上却淡淡道:“我当是谁,本来是个翻墙走粱、偷坟掘墓的江湖蟊贼呀!”

玄虚子几次测度仇戎临逃所言,始终是惴惴不安,回想方才与他打斗之时竟无一名其他弟子发觉,心中大感绝望,悲道:“太和观灾害不远矣!”

疤脸道人振臂一挥,虎将七星旗向天空抖展,朗声说道:“众位师弟,这‘撒星剑阵’但是咱祖师爷传下来的武林珍宝,练成以后便能以一敌十。你们可要勤加练习,万不成藏匿了祖师爷的名声!”

玄虚子剑锋指着仇戎的心口,手捋虬髯,喝道:“快说!你一年前带艺投师,拜我门下有何诡计?”

“你是二师兄,此后由你担负旗手批示剑阵,本日起人在旗在!”玄虚子从袖口中递出七星旗,严令道。

“弟子在!师父!”一个清脆之声答复。

玄虚子见他这般狰狞模样感到一阵不舒畅,心道:“这厮生的这般丑恶,真不如他先前一张疤脸入眼。”疤脸道人面貌既改,脾气更显张狂,指着玄虚子骂道:“牛鼻子,可听过爷爷我“夜燕神行”的威名?”

大殿门前的石阶上,一个衣宽冠肥的疤脸道人居高临下。只见他袖口生风,挥一面青色镶白连子七星旗,左扬右落,批示阶下剑阵窜改。他本身材瘦矮,却仗石阶之势鸢肩矗立摆出一副傲人之姿,只是近看之下,他生硬的脸上充满疮疤。但是底下羽士却从未有人讽刺他丑恶的面貌,相反个个对他恭敬有加。

待到寒鸦归巢,天空骤暗,瞬息间阴云会聚。淅沥沥的细雨自天涯垂直落下如针似芒。数日大雨令人早生腻烦,但似明天这般苦热,一时冷雨沾衣却如同久盼甘霖,众羽士镇静之余心机早已不在剑阵之上,方才的非常兴趣已减至三分。

玄虚子把长剑一挥,对弟子们训道:“撒星剑阵不以势胜而以奇胜。布阵之数能够百计,亦可六七人。其精华在于以分合之变、聚散之变后发制人。只要应用得法,以一当十、以少胜多不在话下。你们先从‘流星赶月’这一式开端练习,让为师观上一观。”众羽士从未见过师父如本日这般峻厉,不敢有涓滴怠慢,谨依师父之言依序演练阵法。

翌日凌晨,太和观的羽士们闻鸡起舞齐聚真武殿前。众羽士整列结束,却听吱呀一声门响,真武殿殿门大开,从殿内遽然走出一名得罗青靴的道长。这道长虬髯满面,神情凝重,恰是太和观观主玄虚子。玄虚子几步走到众弟子跟前,手捋一把虬髯,严肃说道:“徒儿们多日不见,剑阵可有精进否?”

仇戎报上名号却见玄虚子非常不屑,大为愤怒。“少啰嗦!本日便教你尝尝爷爷的手腕,纳—命—来!”岂料这仇戎紧急关头也非孬种,他这“纳命来”三字还未说完,便已抽出埋没的峨眉双刺,一个健步腾冲直向玄虚子面门刺去。

疤脸道人跪伏半晌方回过神来,笃定这虬髯道长修行未醒,便已全无戒心竟起家狂笑:“哈哈哈哈!不枉我在这荒山破观冬眠,受尽各式痛苦,本日终能胜利大功一件!”他见虬髯道长稳坐如钟,又知静房重地更不会有普通弟子寻扰,因此更加尽情妄为,胡乱在屋内东翻西找。非论桌榻柜屉还是衣袍褥衾,凡屋中之物皆被他掀弄得七零八乱,乃至连这屋子一砖一瓦、一木一梁也都被他敲击探视一通。

距常德府西郊不远外,有一座横亘数十里的矮山。山势逶迤环拱、岗峦相属。山上多生寒松翠柏,偶有清泉下注。沅江之水浩浩汤汤与西南山麓相接,郁郁沉着、曲回东流。峰顶险绝之处有一座道观,名曰太和观,整天烟雾环绕、香火熏人。

至于那幅《东篱采菊图》,恰是出自虬髯道长之笔。这位道长削发前本是泰安地界一个王姓官宦后辈。其父不但贵为朝廷命官更是当朝一名书画大师,后因谋逆罪名缠累冤死狱中。自此他家道每况日下,人丁凋敝,只得沦落街头靠卖画餬口,江湖上流落数载,却在机遇之下得一怪杰指导削发为道,授之以玄门武功。虬髯道长在武学上开蒙虽迟,却有非常悟性,十年间已修炼成一名当世妙手,后又因与武当派产生千丝万缕的扳连干系,在江湖上累负名誉。

道观外殿立三道门,左门为八方善男信女上香祈福所走,右门乃供观中一班武羽士出入。中间大门常闭,经年不开。殿外立柱上书:“足赤踏龟蛇,万法总归三尺剑;披发冲斗牛,五云展出七星旗。”乃是道家再平常不过的一幅字联。

玄虚子对这些弟子恩同再造,弟子们更对他戴德戴德,常常见到师父老是难掩高兴之色。但现在并非师父既定出关之日,弟子们疑窦丛生,便把连续疑问抛向玄虚子。

“吼!”底下一帮羽士齐声应和。

连夜暴雨这日突放晴好。太和观真武殿前,只见数十名葛巾布袍的羽士手持道剑步罡踏斗,一边舞弄长剑一边变更阵型,口中还振振有词:“六合天然,秽气分离,洞中玄虚,晃朗太元……”。群声高亢,声震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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