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回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乎。跟从的老院子,却听得了,怪这道人猖獗,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换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阿谁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语。返来时,就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付丫环们休很多口。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小妹题诗还是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如果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驰名流物!”自此更加保重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简天下才子,与之为配。孔殷可贵。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本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初落第时,大有贤名。平经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情面,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挟恨在心。厥后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订交。恰是:
初看时觉道轻易,细心机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领。左思右想,不得其对。听得角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更加慌迫。却说东坡此时髦未曾睡,且来探听妹夫动静。瞥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尽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对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得救,谁为拉拢?”孔殷思之,亦未有好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净水,少游步了一回,偶尔倚缸看水。东坡瞥见,震惊了他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扳连妹夫面子,欠都雅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当场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繁淆乱。少游当下晓悟,遂援笔对云:
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分歧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婚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让。”沉吟到晓,梳洗已毕,取出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斑斓,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现在将这文卷与女传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环道:”这卷笔墨,乃是个少年名流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蜜斯,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环将笔墨呈上蜜斯,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重新批点,斯须而毕。叹道:”好笔墨!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清秀泄尽,华而不实,恐非悠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别致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不足,享大年则不敷。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本日聪明秀才,他年风骚学士。
向来势利分歧心,何快意气友情深。
少游打个问讯云:蜜斯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前人交友在乎气,古人交友为势利。
小妹一头走,一头承诺:随道人丁吐莲花,半文无舍。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世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要秦观不到。倒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平生爱护的,只要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乎。本日慕小妹之才,固然衔玉求售,又怕损了本身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而至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口试,又闻得他面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多么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探听得三月月朔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遇,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恰是: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慕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落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稀少,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端的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不过子史经籍,目见耳闻,很多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漫步到父亲书房以内,瞥见桌上有诗四句:
道是东风原有主,大家不敢上花台。
阴阳无二义,六合我中心。
瓣瓣折开胡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闭门推出窗前月。
天巧小巧玉一邱,迎眸烂熳总清幽。
少游又问讯云:愿蜜斯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今后处留。
向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将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月朔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服侍。天气拂晓,苏蜜斯肩舆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肩舆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瞥见了。虽不是妖娆斑斓,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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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游想道:”这个题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那苏蜜斯。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显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吵嘴几次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厥后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几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不过筹议些今古,群情了一番时势,遂取酒对酌,不觉健忘酩酊。荆公偶尔夸能:”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讲错,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唯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公子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清秀,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讲错,赶紧辞职。荆公命孺子取出一卷笔墨,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出。
访事的得了此言,答复荆公,说:”苏蜜斯才调委实高绝,若论面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都城。今后闻得相府婚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笔墨,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要一卷,笔墨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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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信传闻语,枉尽人间人。
小妹随口又答云: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少游见了,略不凝神,一一说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环又从窗隙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两个题目,目睹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敷难堪。”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考,续成后四句云: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小娘子一天欢乐,如何放手宝山?
目睹方为的,传闻一定真。
投石冲开水底天。
本来苏东坡学士,常与蜜斯相互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环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答复得介甫!必定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何如,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另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付过,有一言动问:贵府蜜斯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请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敷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拜候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答复荆公。荆公瞥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蜜斯面貌端的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探听。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摆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中间。少游道:”相烦传语蜜斯,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环道:”奉蜜斯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又是甚的意义?”丫环道:”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少游微微嘲笑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轻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环道:”俺蜜斯不比平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罢了。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前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题,就轻易了,止要做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少游道:”请第一题。”丫环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花笺一幅,写诗四句道:
丫环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褶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场完。”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话分两端。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面貌不丑,何况应对如响,其才自不必言。择了谷旦,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仲春初旬的事。少游急欲结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笔墨,必定当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结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本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结婚,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旁同意。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成绩了百年姻眷。恰是:聪明女得聪明婿,大落第后小落第。
小妹回声答云: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客岁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整天倚门闾。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