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龙门人闻讯也仓促赶来,瞧见这少年时,不免苦笑道:“胡公子,你这是何必……”

二人相对无言,胡岩风半卧,胡不归静坐,相互寂静很久。

胡岩风双唇翕合,颤抖不已,经年沉寂的伤痕再度扯破,鲜血淋漓。

那少年约莫十*岁模样,生得气度轩昂,头戴白玉冠,身着乌黑华服,外披银雪锦缎的披风,更衬出几分兰芝玉树的气象。他任由侍从将青鹏牵走,袍摆轻扬时,旋身离了灵兽园,大步朝后花圃行去,一面朗声问道:“父王身材如何?”

胡岩风愈发面无赤色,只得低声感喟,悄声道:“不归……我……”

这三年间,胡岩风受创伤折磨,日夜不成寐,饶是他肉身刁悍,却也经不住真血龙魂培植,现在鬓角染霜,显出了几分老态。

胡不归笑道:“谁敢让我受委曲?”他游移稍许,又道:“爹,孩儿有话说。”

胡不归却兀然一笑,眼神沉沉不见底,悄声道:“我幼时敬你爱你,当你是盖世大豪杰。长生说与我你各种罪过,我辩驳不得,却非常不平气,只想你另有苦处,必然是为了大义,不得不为。”

展长生颤声道:“师兄……”

胡不归幼时念过的字字句句,现在皆如拷问。

林武恰是展长生在落命林中偶遇的少年,资质出众,沉潜刚克,甚得胡岩风信赖,现在留在香贤圣宫,已模糊有将胡岩风取而代之的势头。

这一日入谷口却来了个姣美少年,个头矗立,身着褐色粗布衣衫,单身立在谷口的碎石巷子上,俄然直挺挺跪了下来。

“不归……”胡岩风凄声道,“我……对不起你。”

胡不归言语甚重,仿佛一柄冰冷铁锤,重重砸在胡岩风胸口。

一名侍从又低声道:“世子,香贤圣宫来人了。”

那少年却乍然间泪如雨下,清楚是耻笑语气,却止不住泪珠滚滚,成串滴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只是爹爹,你为何偏生要与虎谋皮?”

胡不归心头一惊,三步并作两步突入内房,便见到胡岩风面如金纸,紧闭双目,躺在素锦的被褥当中,黑发披垂,仿佛一抹眨眼便要溶解的冰雪残痕。

恰是初春时节,琼英春寒料峭,房内堆砌暖玉,暖如初夏,侍女手捧换下的血布,悄无声气来来去去。

不如不归。

胡不归的端倪便略沉了沉,足下却不断顿,穿林荫,过廊桥,风尘仆仆,难掩暴躁。

胡不归自青鹏背后一跃而下,昭王府侍卫、主子齐涌而上,齐声道:“恭迎世子回府。”

罪过之树,难结善果。

展长生却不在谷中,风瑶接了动静,不觉秀眉舒展,叹道:“掌门的家事,要如何措置?”

展龙兀自道:“桐生心软,难成大事,归去好生经验他。”

胡不归垂垂止住眼泪,便微觉赧然,抬手一抹脸,低声笑道:“爹爹何必报歉,你当年为我取名时,只怕已料定会有本日。”

墨先生低声道:“圣宫特使留了宫主口谕,命王爷放心留守琼英养伤便是。”

展长生低声吸气,却未曾言语。

胡岩风缓缓睁眼,一张熟谙的姣美面庞便映入眼中,他不由怔然,低声唤道:“……元昭?”

展长生在他怀里转动不得,手指紧攥成拳,几乎将座椅扶手捏成两段,毕竟嘶声怒道:“既然要说闲事,就先拔↑出来!”

自东极洲与展长生一别,仓促已过三年。

墨先生道:“由副将林武……暂代。”

他嗓音恍惚,落在胡不归耳中不过几个气音,那少年便从善如流应道:“是我,爹爹,孩儿不孝,迟误这好久才回转。”

那门人三年前随众前去东极洲,对此事也晓得一二,胡岩风所作所为当然可爱,这少年却委实无辜,目睹昔日同少掌门、灵罴金雕一起作威作福的小霸王现在忍辱负重跪在谷前,不免又解恨又顾恤,只得安抚他几句,将胡不归原话带入谷中。

天涯茫茫无归程,六合虽广无归路。

村民看清那少年边幅,顿时大惊失容。

张易等人天然也是一筹莫展,唯有送出传讯灵符,只盼早日将动静传入展永内行中。

胡不归只垂下头,任眼泪洒落,濡湿了乌黑丝被,自嘲般笑道:“爹爹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孩儿却还是爹爹的孩儿,水深炽热,阴曹地府,终归要陪着爹爹去。”

胡岩风眼神垂垂腐败,望向这长得愈发酷似乃父的少年,不觉勾起温和笑容,在墨先生同胡不归搀扶下坐起家来,轻拍胡不归手背,哑声道:“返来就好,不归,可曾受了委曲?”

先前堆集心头的郁树敌恨,转眼便化得干清干净。胡不归终是自嘲一笑,摘下披风,坐在床榻边,垂目看他。

展龙口中的野小子,天然便是胡不归。

卧房内便只剩胡氏父子二人,胡岩风见这少年欲言又止,心头雪亮,心知迟早有这一日,面上却暖和道:“不归,你有话便说。”

胡不归在求学谷外跪了七日七夜,夏桐生不过是于心不忍罢了。

展龙却低头咬住那青年耳廓,磨牙普通错动,缓缓道:“由不得你。”

主子侍女心领神会,纷繁退出房中,墨先生瞧了胡岩风神采,亦是退了出去。

求学谷结界重重,凡人难近,这三年却因申明鹊起,谷外垂垂堆积人群,构成了小小村庄。

胡岩风眼神茫然,却还是握着胡不归手腕不放,“我当初……不过是为自嘲,未曾想过挽留你。”

胡岩风低声感喟,胡不归字字句句,仿佛洞彻贰内心普通。

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

两名贴身侍从亦步亦趋紧随厥后,恭声回道:“禀世子,王爷……未曾好转。”

胡不归又是兀然一笑,低声道:“爹爹,幸亏你挽留我。”

胡不归一眼扫过,便有侍从知机上前道:“世子,王爷正候着您哪。”

胡岩风寝殿门外,侍卫林立,见胡不归现身,个个躬身施礼,驱逐世子。

胡不归还是略一点头,迈入殿中,穿过前堂,进入卧房以内。

那侍从便不敢再出声,只低眉敛目,跟随胡不归停在书房前。

展龙又道:“想不到桐生竟当真中了计,将你留给他拯救的三枚神泉冰针,分给那野小子一枚。”

胡不归又嘲笑数声,待要调侃几句,却见榻上人眼睑微动,正醒转过来,他仓猝俯身靠近,柔声唤道:“爹。”

那青年不管多少抱怨痛斥,便转眼化作了细碎低吟。

胡不归嘲笑道:“来便来了,不过是训戒催促,还要小爷去驱逐不成?”

满室沉寂,连呼吸声也相互相闻,大家大气不敢出,唯恐突破室内平静,却反倒令卧房内氛围更加凝重。胡不归悄悄握住养父露在被褥外头一只手,只觉触手处炽热干裂,仿佛骄阳暴晒下,干裂的枯木。了无活力的触感,只叫胡不归心口扯破般疼痛。

胡不归发觉到他手指握力,缓缓勾起嘴角笑得苦楚,“武烈侯代代忠烈,满门繁华权益,满是先祖以命相搏。永昌王室凭甚么?夏氏昏庸,嫉贤妒能,何德何能掌永昌鼎祚?爹爹不平,我也不平。”

胡不归便替他说了:“现在我总算看清楚了,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个为一己之私,卖友求荣的小人。”

那少年恰是胡不归,此时跪得身姿笔挺,低眉敛目,恭声道:“家父昔日作歹,受掌门惩办,乃是顺天之举,家父与我,绝无半句牢骚。只是家父受了三年折磨,日日不得安眠,现在已靠近油尽灯枯。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求展掌门垂怜,饶家父性命。”

胡不归遂下了决意,用一双星眸笔挺望他,低声道:“爹爹,我全已晓得了,你莫再瞒我。”

胡岩风一言不发,只因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野小子倒也得了夏元昭几分真传,”展龙低声一笑,将两枚传讯灵符捏得粉碎,低头奉迎亲吻怀中师弟玉白耳廓,“竟来了求学谷发挥苦肉计,求你救胡岩风那厮一命。”

他顿时呼吸一滞,面色愈发灰白,只带着些许惶恐,用力抓紧胡不归的手背。

胡不归轻声笑道:“他倒说得好听,护法左使的职责交给谁去?”

胡岩风低声一笑,便牵涉伤口,挣动间胸膛窜起烈焰,本日这炙烤却仿佛更加狠恶,自皮肉到五脏肺腑,尽数被烧作焦炭普通,炽烈难忍。他应道:“既然晓得,何需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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