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叉手道:“忸捏,长辈靠打人着名,算得是恶名远扬了。”
张原道:“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眉公周游其间而不染,才是真洁。”
这些话现在与陈继儒初度见面当然不便说,张原道:“长辈是有些莽撞,族叔祖知我要来青浦,特地叮咛长辈要来聆听眉公教诲。”
张原也是大笑,大兄此言很有见地,大兄一辈子也的确是这么过的,五十岁前繁华历尽,五十岁后贫寒如老衲,这才写得出既繁复又丰瞻,既密意又超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因为有这个境遇,不朽之作的产生也是有其气运的,仿佛早已存在,只等候合适的人把它写出来张岱在这余山顶上俄然想通了四十岁后再归隐,不由心胸大畅,如答应以有来由huā天酒地了,他在山道上轻巧地下山,一边唱道:“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皱,腰肢袅,盛饰淡扫,弄得君干枯。暗发一枝huā箭,射豪杰,在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很多,这烦恼,自家讨。填精补脑,动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陈继儒笑称:“岂敢一肃翁迩来可好?”
张岱哈哈大笑:“才子风骚正少年,少年听雨歌楼上,即陈眉公少年时也是极好色的,大父就是这么说的,眉公年过四旬才讲摄生,以是说我还是比及四十岁后再归隐吧,不深尝人间味,如何能有出世之念想,以是说不但是隐士,就是那些和尚、羽士,自幼削发的很少能有修成正果,必得尘凡历遍,方能超脱证悟。”
穆真真刹时就站到了张原身边,右腿一绷,感受一下小盘龙棍的存在,穆敬岩倒是不动声色,张岱的两个健仆都严峻起来张原听这女郎叫了一声“姚叔”清楚就是西湖月夜求渡的阿谁是仙是鬼还是狐的女郎嘛,这些人持棍凶神恶煞想做甚么?
张原道:“眉公如许的高士是人间罕见的,董其昌居闹世,陈眉公居山林,董其昌对付求书画者就雇人代笔,陈眉公书画只赠知己朋友,与陈眉公比拟,董其昌俗不成耐。”心道:“董其昌与陈继儒都是以八十二岁高龄去世,传闻董其昌临终时索要妇人的红衫绣襟为服,不知是不是感觉此身太浊,来世想做女子?而陈眉公自知大限将临,辟谷数日,写手札与故交亲朋道别,仿佛将远行,自书一联“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年临深履薄: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鱼跃鸢飞”掷笔而逝,这等境地岂是董其昌能比的!”
张原转头看时,这堕民少女涨红了脸,说道:“少爷,怕有喇唬。
张岱发笑:“小武,隐士是那么好当的吗,眉公驰名言“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张岱没想到陈继儒还记得那春联之事,忸捏道:“孺子无知,对语无状,早已暗悔了。”
那带路的小厮道:“那些光棍哪敢来这里挑衅,只是前日有几个光棍路过,看到微姑,就说话不三不四,姚叔几个赶出去,光棍们从速逃了。”
几条大汉呵呵笑着,弃了手中棍,向张原、张岱叉手道:“相公莫怪,近经常有光棍喇唬来骚扰。”
张原心道:“陈眉公是赶上好时候了,活到八十多,死在鼎革前,大兄你可不可。”笑道:“大兄是繁华中人,好美婢娈童,陈眉公但是有戒色歌的。”
张岱让仆人们在这边等着,他与张原跟着那小厮去磊柯轩,走了几步,发明穆真真跟上来了,便笑着对张原道:“介子,你这婢女对你非常忠心啊。”
陈继儒爱huā,尤爱梅与兰,居余山十载,在庐舍四周植梅万侏,更选那阴凉清幽处,莳植了大量兰huā,贵重种类无所不有,此时是隆冬蒲月,建兰、珍珠兰盛开,另有茉lì、蜀葵、杜若,都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张原、张岱一起行来,抚玩不尽,林中更有各种鸟类,啁啾叽喳、委宛鸣叫,抬眼看时,枝繁叶茂,阳光漏下,斑斓闪动,耳边只闻鸟语,却看不到鸟儿藏身之处…
自双亲归天后,陈继儒移居东余山,建顽仙庐、来仪堂、磊柯轩、晚香堂、一拂轩、水边林下苑,这时的陈继儒已经不再为财帛忧愁了,他不仕进,固然书画精绝,却并不象董其昌那样收受书画润笔发财,更不会依仗名势鱼肉乡里,那么陈继儒的生财之道安在,竟能大建东余山居、交结名流、优游山川?
就听得脚步声响,数娜F扉而出,手执长棍,喝道:“又来了吗!”
陈继儒笑道:“童言快语,正见本心,又何可悔的,老夫前年在太仓王荆石府上教其子书画,被人劈面问既是隐士何不山里去,老夫面不改色。”
那端倪如画的布袍女郎抓着大角鹿的枝角,一人一鹿进篱笆门去了,阿谁叫姚叔的大汉问张原、张岱:“两位相公可驰名帖,小人好通报。”
张岱忙道:“眉公,这是我族弟张原张介子”
小厮道:“是眉公的弟子,向眉公学书画的。”
有一类书陈继儒的宝颜堂是不印行的,那就是制艺时文,这是陈继儒傲气的一面,也是他聪明的一面,因为其他范例的册本已经够他挣钱了,留八股文一块让其他书商赢利,免遭人嫉,有宝颜堂这强大的经济后盾,陈继儒才气不受功名拘束,游山玩水,舒畅怡,情享用糊口的兴趣一蒲月十八日一早,张原与大兄张岱从陆氏庄园翻越余山往陈继儒的“东余山居”而来,陪侍的是穆敬岩、穆真真父女、武陵,另有两个西张健仆,张岱一起上向张原滚滚不断说陈眉公妙闻,立在余山岳顶,遥看东麓林木苍翠中隐现的楼阁屋宇,张岱立足歇气,悠然道:“介子,一想到即将见到陈眉公,我的功名进取之心就雪融冰消,实在我更情愿学陈眉公做如许一个清闲隐士,美食茶艺、笔墨摄生,欢愉平生。”
陈继儒爱huā,暮年隐居小昆山之南,建庙祭奠二陆(陆机和陆云),乞取四方名huā,广植堂前,说:“吾贫,以此娱二先生。”因名“乞huā场”其风雅如此。
武陵也赞叹道:“陈眉公好享用,如许的隐士谁不肯意当。”
张岱还待再问,小厮道:“眉公迎出来了。”
这名叫姚叔的大汉浓眉一扬,问:“是送了大角鹿给眉公的那位张肃之先生吗?”
武陵道:“那些光棍都被关到青浦县牢里了。”
这姚叔便扭头冲篱笆门边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道:“听明白没有,从速去通报。”
张原心道:“董其昌那里是雅量非常,他是临时无法我何,他但是给王提学写了信想让王提学压我一压,企图不让我中秀才。”
张岱道:“华亭打行的人敢来眉公别墅骚扰,真是奇特了,华亭打行是董氏养着的,眉公与董玄宰很有友情,莫非打行的人不知?”
张岱、张原抬眼看时,就见倚山而建的一座楼阁走出一个干瘪清癯的老者,这老者戴东坡巾,穿直被道袍,眉毛很长,几近盖到眼睛,眼袋也大,蓄着山羊胡,须发半白,走下石阶时,腰板挺直,腿脚便利,年近六十涓滴不显老态一张岱紧走几步到这老者身前,躬身见礼道:“长辈张岱拜见眉公。”
一行七人便从梅林穿过,循鹿鸣声而行,山道右边有一条山溪潺鼻而下,跳珠溅玉,水清无滓,鹿鸣声便在山溪对岸,又行了十来丈,却见一座古藤老竹搭成的桥高出小溪两岸,张原与大兄张岱走到藤桥上,就见山溪一绕,在山麓构成一个小湖,湖广十余亩,两栋木楼临山而建,疏篱为墙,围成一个小院,种满了各色huā草,这想必就是“水边林下苑”了鹿鸣呦呦,从篱笆边转出一头大角鹿,走路蹄声清脆,径到湖边饮水,随即又走出一个竹冠布袍的女郎,走到大角鹿身边,撩衣蹲下,捞起一丛水草,托在掌中喂那大角鹿,那温驯的大角鹿吃水草时舌头舔到那女郎的掌心,女郎“格格“的笑张原、张岱立住脚,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快嘴快舌的武陵抬高声音道:“少爷,这女郎不就是在西湖碰到的那位吗,岳王的女儿银瓶蜜斯?”张原笑骂:“胡说,明显是人。”
张岱道:“家大父身材安康,每日手不释卷。”
陈继儒长眉轩动,恍然道:“哈哈,闻名久矣,绍兴小三元、焦太史的弟子、有过耳不忘之能,还打了董二公子。”
张原出跟着见礼道:“长辈张原拜见眉公。”
张原浅笑道:“嗯,真真跟我们来吧,见地一下大名鼎鼎的陈眉公。”
大角鹿警悟,发明张原七人,歪着脑袋来看,鹿嘴还噙着那丛水草,一动一动地咀嚼,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也转头看过来,阳光很晒,这女郎眯起眼睛,睫毛下覆,秀眉微蹙,肤色在日光映照下仿佛美玉普通,布袍下腰身纤细,桃huā满面,丽色绝伦一旬日前在西湖断桥边碰到的那女子真的是面前这位吗?张原、张岱都是远视眼,月夜瞧不清楚,而面前这女郎倒是丽色照人,一时不敢肯定,固然装束类似,但毕竟一个在西湖,一个在数百里外的华亭余山张原眼力差些,听力倒是惊人,过耳不忘的,当即趋前数步,向那女郎拱手道:“鄙人张原,与我大兄来拜访眉公。”
却见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大笑起来,对那几个大汉道:“来的不是光棍喇唬,是来访眉公的山阴张秀才。”
陈继儒笑道:“我老胡涂了,站在这里说这么久,请,请一”
张岱问:“微姑就是方才湖边的阿谁女郎吧,她是眉公的甚么人?”
陈继儒笑道:“董公次子是个纨绔,想必是他无礼在先,少年人任侠负气,有些争论不算甚么,董公也是雅量非常,竟不怨你打了他儿子。”
姚叔请张原七人进到“水边林下苑”在楼下耳房略坐,张原、张岱兴味盎然抚玩苑中huā草,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却已不见踪迹,真让张原、张岱猜不透其身份,旬日前在杭州,此时又呈现在东余山居,这女郎是陈眉公的亲戚?据张岱所知,陈眉公没有女儿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候,先前那小厮跑来道:“眉公在磊柯轩,请两位相公去相见。”
陈继儒是绝顶聪明人,他看破宦海的排挤,遂焚弃儒冠,绝意仕进,但他又不是那种狂傲墨客、孤狷隐士,他并非不喜繁华,只是不肯为繁华所累罢了,首阳山采薇直头饿死那样的隐士他是不肯意做的,陈继儒的生财之道是印书,他的宝颜堂是江南最大的书铺,他总领编辑的《宝颜堂秘笈》一个月刊刻二卷,二十年来已刊刻了四百多卷,《宝颜堂秘笈》是近似百科全书普通的册本,经史子集、医卜星相,无不触及,另有各种条记小说、清言小品,这些书因为逢迎了晚明士人的爱好以及陈儒继的名声而行销大江南北,能够说陈继儒是晚明最胜利的大书商’
张岱道:“恰是家大父。”
这老者便是陈继儒,笑呵呵道:“张岱小友,一别十年,昔日披发小童已是漂亮少年郎了“钱塘县里打秋风”活络捷才,老夫至今不忘啊。”
作为一个深谙明哲保身之理的隐士,陈继儒操行无可抉剔,张原很赏识陈继儒,但当此之世,陈眉公不值得效仿山路崎岖,忽听得呦呦鹿鸣,张岱聆听聆听,喜道:“这想必就是我大父送给眉公的大角鹿,哈哈,十年了,眉公跨鹿还是。”
那女郎浅浅还了一礼“噢”了一声,打量了张原、张岱两眼,俄然扬声道:“姚叔”
陈继儒移目看着张原,有些惊奇,问张岱道:“这位是你堂弟吗,张稼生之子?”
张岱道:“就说山阴张肃之先生的孙辈前来拜访。”
张原笑道:“鼻年神童今已是翩翩美少年矣,眉公怕是认不出来了。”
张岱道:“伧夫俗子如何知得眉公高洁。”
这便是陈继儒的《戒色歌》。
那小僮应了一声,缩头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