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衿女郎与淡妆少妇面面相觑，少妇扯了一下女郎的衣袖，那青衿女郎便笑道：“巧遇，巧遇，兄台走好。”
那淡妆少妇问：“是东林高顾的高和东林三君之一的邹吗？”
那青衿女郎道：“何妨，没人认得我们。”说这话时，眼睛朝王微这边瞟过来，王微坐在交椅上，象男人那般架着二郎腿，十指互扣搭在膝盖上，那青衿女郎感觉王微这抱膝姿式很有男人的儒雅，便也学样架起二郎腿，那少妇白了她一眼，说道：“你昨夜作的那首‘雨中桃花’还未完篇，现在能够续完。”
那青衿女郎用心装着粗嗓门道：“怕甚么，有为夫在。”
瘸腿老儒道：“客岁腊月东林一夕谈，我就知张原有弘愿，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实施，我要看看他对社员说些甚么——”
另一个婢女随后上来，看了王微主仆一眼，给先到的阿谁婢女使个眼色，那婢女就不出声了，那对少年佳耦走上楼廊，那淡妆少妇侧过身不与王微面对，那青衿公子向王微作揖，睁大眼睛笑了笑，却没说话，挽着少妇的手走到楼廊另一端——
王微就让薛童把椅子搬去给那红脸膛老名流坐，薛童道：“公子你尽管坐着，我去找椅子。”一溜烟下楼去，不一会搬上一个杌子来给那红脸膛老名流——
应当是辰时初了，山道上的鸟雀俄然惊飞而起，有人上山了，先是两个婢女，捧着布囊，紧跟着转出山道拐角的是一对少年佳耦，男的一袭青衿，女的淡妆素雅，携动手拾级上山，很恩爱的模样，这佳耦身后另有两个健仆，提着食盒——
但张原只向那老庙祝号召了一声，足不断步走过，就在此时，王微看到张原昂首向城隍庙左边空楼这边望过来，王微的心突然“怦怦”大跳起来，觉得张原会看到她，但是张原没发明她，底子没往这边留意，倒是在看那青衿女郎，向那女郎微微点头请安，便即转头与张萼说话——
王微下了楼，沉默往山下走去，没有了那浩大的声音，龙山仍然温馨，走到山路拐角处，王微转头望，城隍庙左楼上那两个女子还在凭栏望着她，那青衿女郎见她转头，还冲她挥了一动手，她也就挥挥手，一面转下山道，心想：“这女郎姓王，对了，介子相公的教员王思任就是会稽人，这女郎又称呼‘介子师兄’，莫非是王思任之女？”
这城隍左楼上的人一齐暴露惊奇的神采，谁说话的声音能如此浩大？随即便明日稀有百人在齐声说话，这些人是跟着谁在说话，张原吗，这就是张社首对翰社同仁的收场白？
瘸腿老儒拐杖敲地，神情冲动，大声道：“景逸兄，听到这篇翰社宣言，不虚此行吧，我们这就去见张原。”不消人搀扶，拄杖下楼，那红脸老名流和两仆仆人一起跟了下去。
红脸名流道：“这翰社第一次社集阵容实在不小，竟有四方近千诸生与会，张原小小年纪能有如许的号令力，其志非小。”
瘸腿老儒道：“且看张原说些甚么，本日翰社社员大集，他这个社首总要当众演说的。”
那椅子是庙里的，薛童也下去搬了一把交椅来让王微坐，这庙里的交椅是黄檀木的，很沉，那两个健仆见这么个披发小童能搬这交椅上楼，都颇惊奇，又见王微姣好非常，两个健仆交头接耳道：“那边那位墨客也是女扮男装吧？”
这红脸高鼻的老名流开口道：“南皋兄何不径上龙山之顶见张原？”
这一行六人径至城隍庙前，那老庙祝也是热忱号召，一个健仆向老庙祝买了一小坛黄酒，说要在庙里歇脚，老庙祝已忘了先有一个少年墨客出来了，就是没忘他也不管，说道：“好说好说，贤伉俪请便。”
那少妇轻笑着“啐”了一声，低声道：“你可别装得过分火。”
正这时，忽听一个弘大的声声响彻龙山：“自古未有关门闭户单独做成的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伶仃无与的学问——”
瘸腿老儒道：“也是游春嘛，这山阴山道上美不堪收啊。”
听得楼廊那端的淡妆少妇轻声道：“等下另有人上来如何办，人太多我可不风俗，要不我先归去了。 ”
老庙祝道：“好说好说，公子请便。”
王微道：“没体例，本日这山上定是人满为患——记牢了，叫我公子。”
王微长于察言观色，她发明张原与人说话有个特性，那就是格外专注，都是暖和地望着对方，很细心地听，普通很少打断插嘴，如许会让对方感觉张原很看重他，张原的翰社能联络这么多社员同仁，张原的名声是其一，更首要的是每个与张原美意打仗的人都会感觉张原值得厚交——
辰时三刻，连续有人上山了，方巾襕衫，三五成群，大声谈笑，意气风发，从城隍庙前过，没有说要歇脚的，径往蓬莱岗而去，听口音，金陵、杭州、松江、桐城的都有，络绎不断，喧闹的龙山喧闹起来——
王微表示薛童买了一些桂花香糕、蜜仁糕，另有半斤草莓，薛童又对那老庙祝道：“老神仙，我家公子想借你这庙里歇个脚，请行个便利。 ”
王微的心颤栗着，这是另一个张原，她不甚了解的张原，昨夜张原还与她禅房对坐，握手细语，而此时，听着这浩大的吼声，这规戒时政世事的言语，王微方知张原的心难以掌控，却正因为如许，王微感觉本身更喜好张原了，这恰是她敬慕寻求的人间奇男人——
“该不会是娈童吧？”
王微想：“听这二人丁气不小，应是着名大儒，嗯，客岁腊月、东林，就是说介子相公客岁冬月从金陵回山阴时在无锡东林书院拜访了这二人，这二人对介子相公很赏识，这二人是谁？现在主持东林的应是景逸先生攀附龙，这红脸名流称呼瘸腿老儒为南皋兄，南皋又是谁？”
下山时的女郎王微没有上山时那么欢畅，她感到了情之一字的困扰——
那浩大声音道：“……有一乡之精力则能通乎一乡，有一国之精力则通乎一国，有天下之精力则能通乎天下，有万世之精力则能通乎万世……”
“不好说——”
王微便上到城隍庙左面那座木楼，这座木楼她曾听张萼提及过，前年元宵龙山放灯时有恶棍子携姣童在此勾引好男风者，不过这时倒是一座空楼，王微吃了几块桂花香糕，倚栏居高临下看着山道转折的方向，心想：“我站在这里，介子相公上山我就能看到。”
王微传闻要作诗，更是疑神静听，听得那青衿女郎说道：“昨夜作了四句——北风微透入凄清，过雨夭桃色易倾。莺湿羽衣怜艳冶，苔伤花影谱心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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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定那青衿女郎就是商蜜斯，王微内心有些失落，不妄自陋劣，论面貌，这位商蜜斯应是减色于她，但其笑起来的模样很诱人，能够设想得出介子相公必然很喜好商蜜斯的笑，论才学，从方才那首“雨后桃花”诗可看出商蜜斯起码在诗才是在她之上，如许一比较，她真是半点上风都没有，以掉队了东张的门，她如何能留住张原的宠嬖呢？
楼板响，一个垂髫婢女先上来了，见到王微，“啊”的一声，忙转头道：“蜜斯，已经有人在了。”
那青衿女郎转头看来，瞪眼笑道：“兄台过奖。”
女郎王微患得患失起来，不住觑看那青衿女郎，楼下山道数百士子鱼经贯上山她都视若无睹了，失魂落魄闲坐了半晌，楼板声响，又有人上来了，先是两个仆人，随后是一个五十出头、红脸膛、高鼻梁的老名流扶着一个六十开外、额头高亮的老儒上楼来，这老儒左腿比右腿短了数寸，左手撑一根短杖，走路有些颠簸——
凌晨山道寂寂，有几只鸟雀在蹦跳啄食，朝阳晖映过来，青白的石阶、嶙峋的山石、石缝间挣扎出来的青草、羽毛斑斓的鸟雀、零散开放的野花……月光让风景昏黄成水墨色，阳光倒是让统统色彩都新鲜起来——
王微心道：“那少妇的确是少妇，含着淡淡忧愁，看上去仿佛比这女扮男装的青衿公子还大着几岁，这青衿公子不会超越二十岁，这二人面貌非常类似，应是姐妹——姐妹扮作佳耦来游山，真是希奇！”
王微心一沉，再看楼廊那端的青衿女郎，凭栏而立，望着张原一行走过，半晌不动，听那少妇道：“别看了，早走畴昔了，莫让别人看到你。”
“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浩大的声音道：“我翰社亦有精力——国度兴亡，匹夫有责——愿我翰社同仁，冷风热血，洗涤乾坤。”
王微一向悄坐一边，这时攀附龙、邹元标四人下去后，楼廊一空，这青衿女郎和淡妆少妇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青衿女郎也不装男人的嗓门了——
一个健仆搬来两把椅子，请这对假风虚凰坐，然后叉手立在楼廊中间，当作肉屏风隔开王微的视野。
听得那淡妆少妇轻咳一声，应是警告这青衿女郎不要与别人搭腔，那青衿女郎也就正襟端坐，不看王微这边了，王微心道：“这女郎应当就是本地人，‘飞烟乍掩炉峰失’，这炉峰应当就是指会稽山的香炉峰——”又想这青衿女郎笑起来好敬爱，眼睛睁大，猎奇的模样——
王微忍不住赞一声：“好诗！”
“国度兴亡，匹夫有责——”
青衿女郎道：“恰是，邹老先生当年廷杖时左腿被打断了，固然续接好，但一上年纪，筋骨收缩，那条伤腿就短了一截，就瘸了，这是爹爹说的。”
王微耳聪目明，这两个健仆虽是尽量抬高声音，还是被她听到了，冷“哼”了一声，二仆立时噤声，假装若无其事看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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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心道：“张社首很有魅力呢。”如许想着，唇边含笑，感觉特别高傲，她倚着楼栏，在楹柱间露半张脸，看着张原一步步上到城隍庙边，盼着张原也向老庙祝买些果食，她好多看张原两眼，女子动情真是神魂系之——
青衿女郎和那淡妆少妇讶然，她二人见王微面貌娇美、声音娇细，明显也是女扮男装，青衿女郎行礼道：“敝姓王，兄台贵姓？仙乡那边？”
浩大的吼声在龙山上久久回荡，众口同声，这会有极大的传染力，好似催眠，今后深深烙在与会诸生的内心，对他们会有悠长的影响。
那红脸老名流用力一拍楼栏，赞道：“此言大善！”
王微听这两位老士绅提到张原，苍茫的心机收回来，静听这二人说些甚么，瞥目睹那青衿女郎也是当真在听——
王微方才神思不属，没看到这瘸腿老儒如何上山来的，站起家，正待让薛童把交椅端去给那老儒坐，那青衿女郎已经让健仆把她的椅子搬到瘸腿老儒面前，那老儒作揖道：“多谢。”就坐下了。
红脸老名流向薛童笑道：“多谢小哥。”又向王微拱拱手，坐在了杌子上，杌子矮小，身材高大的红脸老名流坐着略微显得有些风趣。
想起张原方才颠末城隍庙下时与这青衿那女郎四目交视的情义，王微就感觉浑身作冷，对于商蜜斯，她只要恋慕，不敢起争竞之心，可对这个才华过人的青衿女郎，她有激烈的妒忌，还模糊有一种张原孤负了她的感受——
王微多与江南名流交换，却一时记不起谁的字号叫“南皋”，晚明士人除了姓名不能随便改以外，改字的很很多，号更是是兴之所至随便改，以是单听到一个号是不易晓得此人是谁的——
坐在交椅上的瘸腿老儒站了起来，扶着楼栏朝山上望，侧耳聆听，那弘大的声音如暴风吼怒，横扫统统，此时的龙山只听到这个声音：“——然当今之世，民风不古，缙绅只讲明哲保身，布衣只求传食诸侯，在朝为官动机不在君父，处所官吏动机不在百姓，士大夫于水间林下，相聚讲究性命、参议德义，动机不活着道上，如此作为，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
王微大吃一惊，青衿女郎这首咏雨中桃花诗文静有高致，诗格甚高，所谓诗格，就是指墨客的素养，素养高学做诗即便有不工之处，但那高华气象就非俗品能比，王微心道：“这青衿女郎何许人也，看春秋也和我相仿，这诗作在我之上，山阴城真是出才子才女啊。”
王微含笑看着这统统，也没有决计去追想，但昨夜与张原说的某一句话、某一个行动或神态会油然闪现出来，让她满心都是欢愉——
王微这才晓得那红脸老名流便是大名鼎鼎的景逸先生攀附龙，却听那青衿女郎说道：“高景逸、邹南皋竟然都来了！”
淡妆少妇道：“这二人但是当世大儒，张介子得他二人赏识，倒不消担忧因倒董之事影响宦途了。”
王微站起家，叮咛薛童把椅子搬下去，她本身走到楼廊这边，向那青衿女郎作揖道：“兄台大才，鄙人爱护，想就教兄台贵姓大名？”
王微心想：“莫非这青衿女郎便是介子相公的未婚妻商蜜斯？嗯，应当是了，商蜜斯家在会稽，晓得介子相公本日要大会翰社同仁，就先在这城隍庙等着，介子相公定然是晓得这事的，以是二人才会四目相对，那少妇应当是商蜜斯的姐姐——”
王微惊诧道：“我也姓王。”
红脸老名流笑道：“南皋兄真是太看重张原了，远道而来听一后辈演讲。”
青衿女郎叹道：“介子师兄说得真好，国度兴亡匹夫有责，不过很多时候君王朝廷并不喜好匹夫有责，因为既然匹夫有责了，那天然就要群情朝政得失、要规戒弊端，这时当政者不喜的。”
听那青衿女郎吟哦半晌，后四句续成：“——飞烟乍掩炉峰失，新草萎残曲径茕。拾得落云天已暮，远林遥听堕春声。”
左边空楼上的薛童口里嚼着蜜仁糕，含含混糊道：“微姑，有人上来了。”
王微目不转睛望着山道，盼着张原的身影呈现，这时，本来络绎不断的上山士子俄然截断，山道上好一会不见有人上来，王微就晓得张原要来了，公然，笑语声中，张氏三兄弟连袂转过山道，张萼居左，张岱居右，居中的张原生员服饰，身形矗立，温文尔雅，一边上山一边转头与身后的人说话——
王微暗赞这女郎灵敏，俄然记起她所知的张原未婚妻商蜜斯幼失父母，是兄嫂扶养长大的，这青衿女郎却提到了“爹爹”，又称呼张原为“介子师兄”，那应当就不是商蜜斯，既不是商蜜斯，那这青衿女郎是谁？
王微还了一礼，内心大为诧异，她看人是很有眼力的，第一眼就感觉这青衿公子是女扮男装，再看其行步的姿式，是裹脚的，和她一样裹的是扬州小脚，拇趾未拗折，对走路影响不大，但细心察看，裹了扬州小脚与不裹脚的走路步态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王微心道：“甚么叫‘也是女扮男装’，如许看来那青衿公子是女郎肯定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