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辽东传来捷报:东路刘綖与朝鲜联军势如破竹,直逼建奴老巢横岗,斩获三百建奴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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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傍晚,张原从乡党祁承爜那边获知这两条大胜大败的动静,祁承爜是请张原判定哪条战报更靠近本相,张原喜忧参半,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应当都是真相,奴酋集结八旗军主力专攻抚顺杜总兵这一起,企图一举击溃抚顺道军,然后操纵其精锐马队一人双马的迅捷,在击溃抚顺道军以后转而北上截击开原路兵马,在东路则以游骑袭扰,以防刘总兵与朝鲜联军快速逼近赫图阿拉,老奴的快意算盘就是集合兵力各个击破——周巡抚陈述的就是抚顺道军在建奴大部的伏击下丧失惨痛的真相,但杜总兵率众苦战,熬到了开原路马总兵驰援,窜改了战局,以是才有陈巡按的战报,至于说大败建奴五万步骑、斩首六千级,只怕是有所夸大。”
次辅吴道南也上疏恳请不要改换杨镐,万历天子这才下旨让杨镐持续经略辽东,同时免除杨镐左佥都御史的兼职,刘綖则下狱问罪。
抚顺道监军张铨的陈述中还提到了冒死突围向开原路军求援的百户穆敬岩和总旗周庆虎二人,提请兵部予以嘉奖。
张原很清楚本身资格尚浅,在三党掌权的万历朝他难有作为,只是若不能挽救萨尔浒的大败,今后时势会格外艰巨,新君上位后他即便能顺利居于高位,但在那样的内忧内乱下在朝岂不要焦头烂额鞠躬尽瘁!
万历天子对张原的奏疏不予理睬,朝中官员对张原十年平辽之策也大多不觉得然,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啊,就连都城公众对这位张状元也多有非议,说四路大兵好不轻易集结到辽东,不一鼓作气灭了建州老奴,却要停止耐久战备,这不是劳民伤财吗,你张状元是锦衣玉食,全不顾老苍存亡活啊!
这条战报让兵部诸官震惊,兵部尚书黄嘉善急报内阁,方从哲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万历天子禀报!
小鸣谦当真看着母亲,又转头看看张原,这虎头虎脑的孩儿破啼为笑。
张原是在三月初十获知辽东经略杨镐决定三月初五雄师起行的动静,到了三月十五这日午后又得知四路雄师已于四日前受命同时出边打击赫图阿拉,辽东距都城千里之遥,军情通报迟滞,张原心道:“或许杜松兵败萨尔浒的动静此时正在飞奔的马匹上向都城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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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抱起小儿抛了两下,答道:“还没有战报传回,这两日应当就有动静传回了。”
四月月朔,辽东战报传来,刘綖与朝鲜联军打击赫图阿拉,与代善、皇太极的旗军苦战,却遭蒙古马队攻击后路,明军与朝鲜军队的火器又遭受强顺风,起不到感化,明军阵营被建奴铁骑攻破,所幸朝鲜步兵奋力抢占疆场高地,保护了明军,受命打击费阿拉的韩原善撤围率兵来援,东路联军才得以保全,此战东路联军丧失惨痛,刘綖部伤亡七千余人,刘綖义子游击刘招孙为救寄父力战而死,朝鲜副元帅安汝讷被暗箭贯穿脑袋而死,朝鲜军伤亡三千余人,斩首建奴一千三百级,击毙虏贼大将安费扬古,重伤奴酋之子洪台吉——
祁承爜与张原干系甚密,多次与张原论辽东局势,张原论辽事应验如神,祁承爜甚是佩服,这时听了张原的阐发,甚感有理,次日一早去兵部坐衙,与兵部郎中张鹤鸣提及张原关于辽东战局的观点,张鹤鸣是张原会试时的房师——
但是到了十七日,辽东巡抚周永春报称:抚顺道杜松在萨尔浒遇东虏步骑五万,苦战一夜,援辽总兵赵梦麟战死——
当日下午,张原晓得了辽东最新战报,心下大定,只要奴尔哈赤没能全歼杜松一起,那就没法安闲伏击其他几路明军,汗青上萨尔浒明军惨败的局面已经窜改。
公然,三月二旬日,万历天子下诏切责杨镐,号令四路雄师合兵一处,定要攻陷赫图阿拉,兵部再发小红旗催战。
四月二十一,已率军退回宽甸的刘綖获得锦衣卫赴辽东拿他入京问罪的动静,不堪受辱,效李广他杀而死。
万历四十六年的此次辽东大战明朝军队总计灭亡一万九千余人、重伤一万四千人,而斩获的后金军队首级总计七千八百不足,重伤的也应在五千以上,实际上四路明军击毙的八旗甲士数应当比斩获的首级为多,因为有些尸首被后金军抢归去了,以是说后金八旗军伤亡虽比明军少,但对总丁户还不如大明一个州郡的后金来讲,如许的丧失已是极其惨痛,八旗轨制几近崩溃——
清河路韩原善所部多数是从辽阳、叆阳、广宁集结的军队,现在都归杜松统领,各归本镇驻守,加强战备,以防建奴再来劫夺——
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狠恶抨击杨镐,指责杨镐耽搁进兵日期,乃至建奴能安闲集结兵力专攻抚顺一起,又指责杨镐军令庞杂,清河一起为何不能与开原路合兵一处,把建奴主力阻截在扎喀关外予以毁灭,反让建奴退回横岗又接连伏击清河路与宽甸路,难道不加傍哨、军令失措之故?
这些日子张原从詹事府散衙返来,穆真真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她体贴爹爹穆敬岩的安危啊,并且这些日子张原也较着表情沉重,这就更让穆真真担忧了——
明军边将夸雄师功是常有的事,有的乃至杀良冒功,张原不以为仰仗开原路军声援就能反败为胜,他没有考虑到奴尔哈赤会舍弃界藩山上的女真辅兵和厮卒——
小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在四合院回荡,张原表情开畅起来,心想:“我来晚明不是来看戏的,岂能无声无息毫无影响,亚马逊河边的胡蝶振翅北美州就要起龙卷风,萨尔浒战局必将窜改。”
但不管张原如何尽力,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品闲官,并无摆布朝廷决策的才气,比如他主张稳守反击,方从哲却当作是党争奸计,京中言论也很有关于他胆怯畏战的非议,绝大多数都城士庶觉得我大天朝大兵一出,奴酋必将授首或崩溃,上月杨镐推迟出兵日期就被官员弹劾、被贩子愚民嘲骂——
这份战报用的是辽东经略的火漆印记,这是最权威的战报,杨镐向兵部详细禀报了萨尔浒大战的颠末,并附有张铨和潘宗颜这两位监军的战况陈述和伤亡统计,抚顺道杜松军:亡六千八百一十九人、伤三千七百四十一人;开原路马林军:亡八百零九人、伤三百二十人;北关叶赫部:亡四百八十人、伤二百一十二人;斩获东虏首级六千一百七十九个、击伤东虏无数——
对于杨镐的萨尔浒战报,朝中定见不一,有很多官员以为杜松损兵折将应论罪,抚顺一起伤亡近半,副镇、参、游、都司、通判、守备、中军、千总以上的军官阵亡十七人,这岂不是惨败,在这些高坐庙堂、夸夸其谈的官员看来,八旗军看到天朝大兵到来,就会捧首鼠窜,杜松却丧失如此惨痛,难道无能,兵科给事中赵兴邦就弹劾杜松:“刚愎自用、将兵不习、智不能料敌、谋不能驭众,乃至损兵折将。”
另有一些官员如孙承宗、张原、户科给事李奇珍、浙江道御史杨鹤等人则上书力挺杜松,以为杜松以孤兵力抗建奴五万精骑,让奴酋各个击破的诡计没有得逞,居功至伟——
但同日随后的一条战报又让方从哲和黄嘉善诸人惊奇不定,这条战报是辽东巡按御史陈王庭呈报的,陈王庭报称杜松与马林两路雄师在萨尔浒大败建奴五万步骑,斩首六千余级,奴酋率众向赫图阿拉败逃——
张原不在寓所,穆真真牵着小鸣谦出来见这两位军士,问知爹爹穆敬岩已升任千总,自是欢乐,因为即将离京南下,穆真真从速去写复书,她并不知穆敬岩在疆场上受重伤之事,穆敬岩叮咛送信的军士不准说。
暮春的傍晚,张原回到李阁老胡同寓所,就见穆真真牵着刚会走路的小鸣谦走了过来,穆真真问:“少爷,可有辽东的动静?”
四月初三,辽东巡按陈王庭上疏弹劾刘綖杀良冒功,刘綖上回报称斩获建奴五千余首级并击毙叛将李永芳,实在这五千多首级有很多是从赫图阿拉逃出来的汉民,刘綖部下为争军功,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杀死,李永芳也非刘綖所杀,而是死于建奴内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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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月十七日,伤愈后升任辽东军千总的穆敬岩派麾下两名军士来到都城送信,问路找到李阁老胡同张状元寓所已经是午后,却见寓所内十余个仆佣忙繁忙碌在搬运器物,一问才知张状元就要解缆去广东——
万历天子大怒,命兵部和都察院打量杨镐和刘綖,兵部拟将杨镐和刘綖召回都城问罪,以熊廷弼代替杨镐,熊廷弼十年前曾巡按辽东,在辽数年,核军实、杜馈遗,便得辽东风纪大振,并且熊廷弼是湖北江夏人,属于楚党,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力荐熊廷弼代替杨镐,但内阁首辅方从哲极力为杨镐转圜,说辽东局势未稳,援辽将士去留不决,离乱的辽民要安设,还须杨镐主持大局——
穆真真得知爹爹穆敬岩建功的喜信,欢畅得直掉眼泪,还未满周岁的小鸣谦见母亲哭了,不明鹤产生了甚么可骇的事,也哇哇大哭起来,穆真真从速将他抱起安抚道:“姆妈是欢畅呢,你外祖立军功了,你看,姆妈笑了。”
……
快满两周岁的张鸿渐走了过来,踮脚伸手道:“爹爹,孩儿也要抱。”
祁承爜与张鹤鸣正群情之时,掌兵部事的左侍郎黄嘉善命小吏调集主事以上的官员至大堂议事,说有辽东最新战报送到。
动静传出,京中士庶一片欢乐鼓励,有公众燃放鞭炮庆贺,以为捣破赫图阿拉指日可待,昔日岳武穆未能直捣黄龙遗恨千古,现在天子圣明,将士用命,建奴朝夕灭亡,今后天下承平。
张原笑着放下鸣谦,抱起鸿渐也抛了几下,小鸿渐欢畅地笑,小鸣谦也笑。
张原上书反对仓猝催战,建奴主力俱在,又有科尔沁蒙古和东海女真诸部互助,要想剿除建州女真毫不成能一战胜利,今杜松部与刘綖部已重挫贼锋,杜松部可回屯沈阳,重筑抚顺城,招揽辽民,加强战备;而刘綖部则重拓宽甸六堡,逼迫建奴退守,缮垣城堡,备刍粮,修东西,以辽人守辽;开原一起乃河东根底,应重兵镇守,结合北关叶赫隔断建州与蒙古诸部的来往,而我大明对蒙古则加以恩抚,如此十年,建州必灭,辽东边患息矣——
因为杨镐去留之事,方从哲与楚党生了嫌隙,又因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与周永春的冲突,齐党也没有之前那么连合,自客岁京察尽逐东林官员以后,没有了共同的政敌,三党之间的冲突纷争也开端闪现。
武陵走过来问这两名军士从那里来,得知是穆叔派来的信使,大喜,说道:“且喜来得巧,如果晚到一日,我们就离京了。”
张原接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辽东大会战无功而返,从各地抽调的援辽将士大部分要返回原驻地,东路军由四川、山东和南京的军队构成,刘綖身后,川军由副总兵江万化带领返回四川,其他山东、南京的兵马也连续返回原驻地,至于朝鲜军队,万历天子特遣使者至宽甸对阵亡的朝鲜将士予以抚恤,朝鲜军队于蒲月初渡鸭绿江返国,徐光启到义州驱逐慰劳;
杜松从延绥带来的六千步骑伤亡近三千,余众留驻沈阳,重筑抚顺关,杜松代替李如柏任辽东总兵,李如柏之弟李如桢任副总兵,这是朝廷为安抚李氏家属作出的任命,李成梁虽已归天,其子侄仆人在辽东还是有很大权势;
万历天子对如许的成果明显是很不对劲的,此番从天下抽调精兵良将,他还拨了内帑银十万两助饷,倒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消说今后还要破钞大量辽饷,已经有御史反对天下田亩加派辽饷,又要求拨内帑,这让多病的老天子很气恼——
号称后金建国五大臣中的安费扬古毙命、额尔都伤残,再加上在凤凰山被张原的使团击毙的扈尔汗,五大臣已去其三,奴尔哈赤元气大伤,原被关押在北京锦衣卫狱中的纳兰巴克什也被处斩,因为留着徒费口粮。
……
杨镐的战报和西、北两路监军的陈述都是关于三月十一日至十二日萨尔浒之战的颠末,提及南路韩原善部和东路刘綖与朝鲜联军时,杨镐只说已命东、南二路军器速打击赫图阿拉,详细战况未明——
时势如此,让张原很难悲观,固然他为此次决定大明国运的决斗苦心孤诣多方运营,他结识杜松、杨镐,千里迢迢出使朝鲜挫败奴酋诡计,又刊印出使日记让世人体味辽东局势不要自觉高傲,他还筹办从澳门请西洋人来帮忙铸火器……
赵兴邦是齐党骨干,东林尽黜以后,三党掌权,尤以齐党势大,但没有了东林这个共同的敌手,三党之间也产生嫌隙,就是一党当中也有了龃龉,赵兴邦就因为周永春擢升为右佥都御史而对方从哲心胸不满,以是抨击辽东战事极其锋利,同时他也代表了都城士庶急于求胜的言论,另有,赵兴邦也是揣摩万历天子的情意,万历天子对此次四路出兵极其体贴,等候大捷,对现在这类局面当然是很不对劲的——
因打击倒霉,伤亡过大,刘綖已率军退往固拉库崖,韩原善领兵退出鸦鹘关,杜松与马林的雄师在扎喀关与建奴度交兵,互有伤亡,杨镐担忧奴酋结合蒙古趁开原和北关兵力空虚时逆袭,命马林回师开原驻守,叶赫大贝勒金台吉箭伤不轻,与布扬古率众返回北关,杜松也退往沈阳,四路雄师至此全数入边,有八千名客岁被掳去的汉民伴同雄师回到辽阳——
方从哲与黄嘉善诸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信赖谁,黄嘉善晓得这时的战报都是凭火线逻骑获知的,真正详确的战报要由监军呈报兵部,但现在杜松部的监军张铨、马林部的监军潘宗颜都未有战报上呈,并且斩首建奴六千级与援辽总兵赵梦麟战死美满是两个极度,这如何向天子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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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九日午后,兵部又收到最新战报,清河路前锋贺世贤所领五千兵在赫图阿拉南面山谷遇伏,伤亡三千余人,副总兵贺世贤伤重不治;东路刘綖在阿布达里冈北与建虏苦战受困,韩原善率部赴援,敌乃退守赫图阿拉与费阿拉二城,此战东路伤亡六千余众,杀敌获首级亦五千余,降贼的原抚顺游击李永芳被击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