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斗姥宫中逸云说法 观音庵里环翠离尘

一宿无话。次日凌晨,老残果随逸云将环翠兄弟送去,又送环翠到观音庵,见了两个姑子,嘱托了一番,老姑子问:“下发不下呢?”逸云说:“我不主剃头的,然佛门端方亦不成坏。”将环翠头发翻开剪了一络,就算剃度了,改名环极。

当时外间晚餐已经开上桌子,王妈竟来伺侯。德夫人说:“你病好了吗?”王妈说:“昨夜吃了铁爷的药,出了一身汗,本日全好了;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饭,一个馒头,这会子全好了。”

环翠现在俄然聪明,也是他善根策动,他赶紧跪到逸云面前,泪流满面说:“不管如何都要求师父超度。”逸云现在竟大刺刺的,也不行礼,将他拉起说:“你公然一心学佛,也不难。我先同你立约:第一件到老姑子庙后,每天学走山道,能把这崎岖山道,走得如高山普通。你的道就根底立定了。将来我再教你念佛说法。约莫不过一年的恨苦,今后就满是乐境了。前人云:‘十月胎成。’也大抵不错的,你再把主张拿定必然。”环翠道:“主张已定,同我们老爷意义一样。只要跟着师父。随便如何,我断无懊悔就是

德夫人又问:“你几时剃辫子呢?”逸云点头道:“我此生不剃辫子了。”德夫人说:“不是这庙里规定三十岁就得剃辫子吗?”答道:“也不必然,倘若嫁人走的呢,就不剃辫子了。”问;“你筹算嫁人吗?”答:“不是这个意义,我这些年替庙里挣的功德钱虽不算多,也够赎身的分际了,不管何时都能够走。我目下为的是本身从小以来,凡有在我身上花过钱的人,我都替他们念几卷消灾延寿经,稍尽我点报德的意义,念完了我就走。约莫总在来岁春夏天罢。德夫人说:“你走,能够到我们扬州去住几天,好不好呢?”逸云说:“很好,我约莫出门先到普陀山进香。必走过扬州,您开下地名来,我去瞧您去。”老残说:“我来写,您给管笔给张纸我。”靓云忙到抽屉里取出纸笔递与老残,老残就开了两个地名递与逸云说:“您也惦记取看看我去呀!”逸云说:“阿谁天然。”又谈了半天话。轿夫来问过数次,四人便告别而去。送了打搅费二十两银子,老姑子再三不肯收,说之至再,始强勉收去。老姑子同逸云、靓云送出庙门而归。

这里老残一面替环翠清算东西,一面说些安抚话,环翠哭得泪人儿似的。哽咽不止。德夫人也劝道:“在旁的人万不肯拆散你们姻缘,只因为可贵有这么一个逸云,我实在是没法,有法我也同你去了。”环翠含泪道:“我晓得是功德,只是站在这里就要分离,心上仿佛有万把钢刀乱扎一样。委实难受!”慧生道:“来岁逸云朝南海,必然到我们那边去,你必然伴同去的,当时便能够见面,何必悲伤呢!”过了一刻,环翠也收住了泪。

饭毕以后,连贵上来回道:“王妈病已好了,辕骡又换了一个,明天能够行了。请老爷示下,明天走不走呢?”慧生着德夫人,老残说:“天然是走。”德夫人说:“明天再住一天何如?”老残说:“千里搭凉棚,终无不散的筵席。”逸云说:“依我看,明天午后走罢。朝晨我先同铁老爷。奶奶送田头兄弟到田老庄上,去后同铁老爷到观音庵,都安设好了您再走,铁老爷也放心些。”大师都说甚是。

此时店家已奉上饭来,倒是两分,一分是本店的,一分是宋琼送来的。大师吃过了晚餐,不过八点多钟,仍旧坐下交心。德夫人说:“早知明日走不胜利,不如本日住在斗姥宫了,还可同逸云再谈一早晨。”慧生说:“这又何难,明日再去花上几个轿钱,有限的很。”老残道:“我看逸云那人萧洒的很,不如明天竟请他来,必然做获得的。我正有话同他筹议呢。”慧生说:“也好,今晚写封信,我们两人联名请他来,今晚交与店家,明日一早送去。”老残说:“甚好,此信你写我写?”慧生说:“我的纸笔便当,就是我写罢。”

话说靓云传闻宋公已有惧惫,晓得目下可望无事,当向慧生佳耦存候伸谢。少顷老姑子也来叩首,慧生赶紧掺起说:“这算如何呢,值得施礼吗?可不敢当!”于老姑子又要替德夫人施礼,早被慧生抓住了,大师说些客气话完事,逸云却也来讲:“请用饭了。”世人回至靓云房中,仍旧昨日坐法坐定。只是青云不来,换了靓云,本日是靓云执壶,劝大师多吃一杯。德夫人亦让二云吃菜喝酒,因而行令猜枚,甚是热烈。瞬息吃完,席面撤去。德夫人说:“天时髦早,稍坐一刻,下山如何?”靓云说:“您五点钟走到店,也黑不了天,我看您今儿不走,明天早上去好不好?”德夫人说:“人多,不好打搅的。”逸云说:“有的是屋子,比山顶元宝店总要好点。我们哥儿俩屋子让您四位睡,还不敷吗?我们俩同师父睡去。”德夫人说:“你们走了,我们图甚么呢?”逸云说:“那我们就在这里服侍也行。”德夫人戏说道:“我们两口儿睡一间屋。”指环翠说:“他们两口儿睡一间屋。”问逸云:“你睡在那边呢?”逸云说:“我睡在您内心上。”德夫人笑道:“这个恶棍,你从昨儿就睡在我心上,几时分开了吗?”大师一齐浅笑。

当时写好交与店家收了,明日一早送去。老残遂对环翠道:“你刚才点头,没有说话,是甚么意义?我对你说罢:我不是勒令要你削发,因为你说早几年见他,必然跟他做门徒,我以是说暮年是万不可的,唯有现在倒是机遇,也不过是据理而论,实在也是做不到的事情。何故呢,其他都无难处,第一条:现在再要你去陪客,恐怕你也做不到了;若说逸云这类人真是机罹难遇,万不成失的,其如庙规不好何?”

德夫人听了欢乐非常,赶紧扒下地来就叩首喊师父。逸云也赶紧叩首说:“可折死我了。”二人起来,逸云说:“请世人躲避。”三人出去,逸云向德夫人耳边说了个“夫唱妇随”四个字。德夫人惊奇道:“这是口诀吗?”逸云道:“口诀本系因人而施,如果有个必然口诀,当年那些高真上圣早把他刻在书籍子上了。你牢记在心,将来自有个大澈大悟的日子,你就晓得不是平常的套话了。佛经上常说:‘受记成佛’,你能受记,就能成佛;你不受记,就不能成佛。你们老爷现在心上已脱尘网,不出三年必弃官学道,他的憬悟在你之先。此时不成说破。你总跟定他走,将来不是一个马丹阳、一个孙不二吗?”德夫人凝了一会神,说:“师父真是活菩萨,弟子有缘,谨受记,不敢有忘。”又磕了一个头。

诸事已毕,老残回店,奉告慧生佳耦,赞叹不断。随即上车起行,不过“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八九日工夫,已到清江浦。老残因有个亲戚住在淮安府,就分歧慧生佳耦同道,径一车拉往淮安府去。这里慧生佳耦雇了一个三舱大南湾子,径往扬州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正在说话,只见慧生的家人连贵出去回语,立在门口不敢作声。慧生问:“你来有甚么事?”连贵禀道:“昨儿王妈返来就不舒畅的很,发了一夜的大寒热,今儿一天没有吃一点甚么,只是要茶饮;老爷车上的辕骡也病倒了,明日朝晨开车恐赶不上。请老爷示下,还是歇半天,还是如何样?”慧生说:“天然歇一天再看,骡子叫他们从速想体例。王妈的病请铁老爷瞧瞧,抓剂药吃吃。”正要恳求老残,老残说:“我现在就去看。”站起家来就走。少顷返来对慧生说:“不过冒点风寒,一发散就好了。”

环翠说:“我想这一层倒轻易办,他们凡剃过甚的就不陪客,倘若去时先剃头后去,他就没有体例了。只是有两条万过不去的关头:第一,承你从火水中援救我出来,一天恩德未报,我万不能削发,于心不安;第二,我另有个小兄弟带着,交与谁呢?以是我想只要一个别例。明天等他来,不管如何,我替他磕个头,认他做师父。请他来生来度我,或者我服侍你白叟家百年以后,我去投奔他。”

次日八点钟,诸人起来。盥漱方毕,那逸云业已来到。四人见了非常欢乐,先各自谈了些闲话,便说到环翠身上。把昨晚群情商酌的话。一一奉告逸云。逸云又把环翠细心一看,说:“现在我也不必说客气话了,铁姨奶奶也是个有根器的人,你们所虑的几层意义,我看都不难,只要一件难处。我却不敢答允。我先逐条说去:第一条,我们庙里端方不好,是无毛病的;你也不必先剪头发,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我们这后山,有个观音庵,也是姑子庙。里头只要两个姑子,老姑子叫慧净,有七十多岁,小姑子叫清修,也有四十多岁了。这两个姑子皆是朴重不过的人,与我都极投机;不过只是平常吃斋念佛罢了,那佛菩萨的精义,他却不甚清楚。在观音庵里住,是万分安妥的。第二条,他的小兄弟的话呢,也不难堪:我这做来峰脚下有个田老儿,本年六十多岁了,没有儿子。十年前他老妈妈劝他纳个妾,他说:‘没有儿子将来随便抱一个就是了。如果纳了妾,我们这家人家,今儿吵,明儿闹,可就过不成安稳日子了。你留着俺们两个老年人多活几年罢!何况这纳妾是仕进的人们做的事,岂是我们乡农好做得吗?’是以他家过得非常温馨,从客岁常托我替他找个小孩子。他很佩服我,非我答应的他总不要,以是到今儿还没选着。他家有二三百亩地的家业,不消贴他钱,他也是喜好的,只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弃世后再还宗,或是兼祧两姓俱可。”环翠说道:“我家本也姓田。”逸云道:“这可就真巧了。第三层,铁老爷,你怕你姨太太年青守不住,这也多虑,我看他必然不会有邪想的。你瞧他目光甚正,外平内秀,决计是神仙出错,难已受过,不会再落尘凡的了。以上三件,是你们诸位所虑的,我看都不要紧。只是一件甚难:姨太太要削发是因我而发,我但是来岁就要走的人,把他一小我放在个萧瑟孤单的姑子庵里,未免太若。倘若能够明道呢,就辛苦几年也不算事。无法那两个姑子只会念佛茹素,别的全不晓得。与其苦修几十年,将来死了,不过来生变个繁华女人,这也就大分歧算了!倒不如跟着铁老爷,还可讲几篇经,说几段道,将来另有个大澈大悟的希冀。这是一个难处。着说教我也不走,在这里陪他,我却断做不到,不敢欺人。”环翠道:“我跟师父跑不可吗?”逸云大笑道:“你当作我出门也像你们老爷,雇着大车同你坐吗?我们都是两条腿跑,夜里借个姑子庙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顿,没得吃就饿一顿,一天尽量我能走二百多里地呢。你那三寸弓足,要跑起来怕到不了十里,就把你累倒了!”环翠沉吟了一会,说:“我放脚行不可?”逸云也沉吟了一会,对老残说道:“铁爷,你意下何如?”老残道:“我看这事最要紧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别的都无干系。”

老残立起家来,替逸云长揖说:“统统奉求。”逸云仓猝行礼说:“将来灵山会上,我再问您索谢仪罢。”老残道:“当时候还不晓得谁跟谁要谢仪呢?”大师都笑了。环翠立起来替慧生佳耦磕了头道:”蒙成绩大德。”未后替老残叩首,就泪如雨下说:“只是对不住老爷到万分了。”老残也觉凄然。随笑说道:“恭喜你超凡入圣。几十年工夫敏捷,灵山再见,转眼的事情。”德夫人也含着泪说:“我悲伤就不能像你如许,将来倘若我堕天国,还望你二位早来援救。”逸云说:“德夫人却万不会下天国。只是有一言劝说,不要被繁华拴住了腿要紧!后会有期。”

太阳刚下山的时候,逸云已经返来,对环翠说:“两处都说好了,明日我来接你罢。”德夫人问:“现在你如何?”逸云说:“我回庙里去。”德夫人说:“明日我们还要起家,不如你竟在我们这儿睡一夜罢。本来是他们两个官客睡一处,我们两个堂客睡一处的,你竟陪我谈一夜罢。你肯度铁奶奶,莫非不肯度我德奶奶吗?”逸云笑道:“那也使得。您这个德奶奶已有德爷度你了。自古道:‘儒释道三教’,没有你们德老爷度他,他总不能成道的。”德夫人道:“此话怎讲?”

这里四人回到店里,天尚未黑,德夫人把山顶与逸云说的话一一奉告了慧生与老残,二人都赞叹逸云得未曾有。慧生问夫人道:“但是呢,你在山顶上说爱极了他,你想把他如何。厥后没有说下去。到底你想把他如何?”德夫人说:“我想把他替你收房。”慧生说:“感激之至,可行不可呢?”夫人道:“别想吃天鹅肉了,约莫天下上没有能中他的意了。”慧生道:“这个观点倒也是不错的,此人做妾未免太亵读了,但是我却不想娶这么一个妾,到真想交友这么一个好朋友。”老残说:“谁不是这么想呢?”环翠说:“可惜前几年我见不着这小我,如果见着,我必然跟他做门徒去。”老残说:“你这话真正胡涂,前几年见着他,他正在那边热任三爷呢。有啥好处?何况你家道未坏,你家父母把你当珍宝一样的对待,也断不放你削发,到是现在却恰是个机遇。逸云的道也成了,你的辛苦也吃够了,你真要情愿,我就送你上山去。”环翠因提起他家旧事,未免悲伤,不觉泪如雨下。掩面抽泣。听老残说道送他上山,此时却答不出话来,只是点头。德夫人道:“他此时既已得了你这么个主儿,也就离不开了。”

当时五人同坐用饭,德慧生问逸云道:“您何故不茹素?”逸云说:“我是茹素,佛教同你们孔教分歧,例得茹素。”慧生说:“我看你同我们一样吃的是荤哩。”逸云说:“六祖隐于四会猎人中,常吃肉边菜。叨教肉锅里煮的菜算荤算素?”慧生说:“那天然算荤。”逸云说:“六祖他却算茹素,我们在斗姥宫整天陪客,那能茹素呢?但是有客时吃荤,无客时茹素,您没留意我在荤碗里还是夹素菜吃?”环翠说道:“当真我倒留意的,从没见我师父吃过一块肉同鱼虾之类。”逸云道:”这也是世出人间法里的一端。”老残问道:“倘若竟吃肉,行不可呢?”逸云道:“有何不成,倘如有客逼我吃肉,我便吃肉,只是我不本身找肉吃便了。若说吃肉,当年济颠祖师还吃狗肉呢!也挡不住成佛。天国里的人吃长斋的,不计其数,总之,吃荤是小过犯,不甚要紧。比方女子失节,是个大过犯,比吃荤重万倍。试问你们姨太太失了多少节了?这罪还数得清吗?实在,若当真今后修行,同那不破身的处子毫无别离。因为失节不是本身要失的,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以是无罪。”大师点头称善。

逸云道:“‘德’字为万教的根底,无德便是天国。种子有德,再从德里生出慧来,没有一个不胜利的了。”德夫人道:“那不过是个名号,那边认得真呢?”逸云说:“名者,命也,是有天命的。他如何不叫德富、德贵呢?可见是有天命的了,我并非劈面阿谀,我也不骗钱花,你们三位将来都要证果的,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德夫人说:“我终不敢自傲,请你传授口诀,我也认你做师父。”逸云道:“师父二字语重,既是有缘,我也该奉赠一个口诀,让您依我修行。”

店家来问开饭,慧生说:“开罢。”饭后,逸云说:“我现在落空,到田老儿同观音庵两处说妥了,再来复书,究竟也得人家承诺。才气算数呢。”道了一声,告别去了。

老残道:“这倒不然,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不过吃一世用上一世,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当时我有三灾八难,你在天上瞥见了,必然飞忙来援救我,那才是真报恩呢。或者竟来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至于你那兄弟更轻易了,找个乡间善和老儿,我分百把银子替他置个二三十亩地,就叫善和老儿替他办理扶养成人。万一你父亲未死,另有个会晤的日期。只是你年青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晓得,是一难:逸云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难。且等明日逸云到来,再作商讨。”德夫人道:“铁叔叔说的非常有理,且等逸云到来再议罢。”大师又说了些闲话,各自归寝。

老残忙去开了衣箱,取出二百两银子交与逸云设法安插,又把环翠的兄弟叫来,替逸云叩首。逸云收了一百两银子说:“尽够了。不过田老儿处备分礼品,观音庵捐点功德。给他本身置备四时道衣,如此罢了。”德慧生说:“我们也送几个钱,表表情意。”同夫人商酌,夫人说:“也是一百两罢。”逸云说:“都用不着了,削发人要多钱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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