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露台县门生。切微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搬家露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消息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乃至程氏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意在和解,为此上禀。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礼已备。讵恶远徒台州,背负前约。于客岁代间,私行改许露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合明断,使续前姻。上告。被告:程元,徽州府系歙县人。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愈,台州府露台县人。干证:赵孝,台州府露台县人。本府大爷实施!

堪夸仗义人可贵,太守廉洁即古洪。(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那韩子文刚好归家,见官方如此镇静,便漫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小我,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转头看时,倒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本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讽刺。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接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现在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伉俪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远的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便考虑要拜下去。

工夫似箭,日月如梭。署往寒来,又是大半年风景。倒是嘉清二年,点绣女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伉俪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垂垂的悔怨起来。那韩子文施礼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修用个磬尽,以是还不提及做亲。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做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蜜斯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原是不良之徒,便倚着权势,不管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奉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半子。便盛饰盛装而来,又自矫饰繁华,将那金银彩缎,摆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节。旁人旁观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必然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蜜斯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孔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固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能够长保繁华。”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结婚已毕。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以是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仆人家返来,住在家里了数日。俄然心中想道:“我现在也好议婚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朱紫家把女儿婚配,也不免屈了他。倒是如当代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如许说,莫非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修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潼拿了跟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干才运通,廪生到此便宜贡。且安闲,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主子,敢如此欺公罔法!且非论没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惊骇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做遁藏之策了。现在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何况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业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代日期,各自一样,这倒是何原因?那赵孝自是台州人,清楚是你们要寻其中证,孔殷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困,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遭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来,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成结了仇恨,伏祈宽恕。”太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被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贵,只为内心不办理得,未曾用得杖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唤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李义才三人在中间,悄悄的欢乐。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当时便先择个谷旦,商定施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修五十余金,粗粗的置几件衣服金饰,其他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市之敬,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业聘,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富,固然不甚喜好,为是点绣女头里,只得收了,回盘甚是整齐。公然依了子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镂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这一番哄传,连老婆也不知几时定得,何况又有妻财之分。”心中甚是欢愉不题。

子文清楚晓得没有此事,贰心中正要老婆,却不说破。仓猝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要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命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朝奉道:“无妨,无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言之礼,等事平以后,渐渐的做亲。”子文道:“这到也使得。倒是说开。厥后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赌咒来,道:“如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马上去约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以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厥后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答允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筹议定了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来。这一来,有分教: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重新念一遍道: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免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繁华已极,遂与徐蜜斯偕老。假定当日蜜斯贪了上大夫的阵容,嫁着公孙黑,厥后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莫非一个个为官不成?鄙谚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财主,且享此目前的欢愉。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六岁。那秀才前年身故,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提及秀才官人,到也有些肯了。只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笔墨,目令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劣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提起婚事,那王婆也不来讲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姻缘本是宿世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了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起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功德!公然做得功德!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答复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这教做“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各自散讫。

同议朋友张安国、李文才。

美人指日归佳士,狡计当场刻苦刑。

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豪杰!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笑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自是超群出世人。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前尚作采芹人。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非常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获得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本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祈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让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么?”子文道:“恰是。家下贫困,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修,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呼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天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答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渐渐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露台县有一秀才,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库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端的是:

当年红拂困闺中,成心相随李卫公。

韩子文颠末端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谷旦,就要结婚。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下属做些手脚,又少不得经过府县的,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服从。花烛以后,朝霞见韩活力度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称,那边管他家贫。天然你恩我爱,少年佳耦,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端的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匆急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法。”又问道:“那婚约但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未曾许聘何人’,却如何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以是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几次,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攀亲,倒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不足,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流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驱逐入城。行香讲书己过。便张布告,先考府学及露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对劲。出场来,将考卷誉写出来,就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本身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笔墨!好笔墨!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劣等?”又把笔墨来鼻头边闻一闻道:“公然有些老婆香!”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结婚。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保举,拔为前线。春秋两闱,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惟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本日,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甘心了。有诗为证: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笔墨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阿谀乡官及下属。前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近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标语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售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退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落第。”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子钻刺?十今后收回案来,只见公子财主都占前线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字却在那边?恰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以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惟夺他权位,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过,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蜜斯“不善终”的话了。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呈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跟着牌出来。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重新看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首庄“彼苍爷爷,是小人远亲姊夫。因为是嫡亲至眷,刚好后代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如何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悠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克日到台州探亲,正办理要完姻事,才知误期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人?万乞露台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按照,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旬日内听审。”程元叩首出去了。

太守细心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

诗曰: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是愤怒忿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到是子文劝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肯联婚,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底也不敦睦。吾辈如有寸进,怕没驰王谢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师,直恁稀少!何况他有的是财帛,官府天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更加赔还。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嫁女须求半子贤,贫困繁华总由天。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州府露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以后,更无他说。张、李二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代日。立婚约金声。

又过了一年不足,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入即位,年方一十五岁。妙简良家后代,充分掖庭。那浙江纷繁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候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镇静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奉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另有最好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孀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家嫁人去了。但见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蠡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节女;不久形躯姑息木,再拚个一度东风。当时知名子有一首诗,说得风趣:

本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允朴重。不爱那有“贝”字的“财”,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畴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贰心中已晓得是有原因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昂首看了韩子文风采堂堂,已自有几分欢乐。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本日又如何就肯等闲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心的人。他本等不做希冀了,不想着太守内心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尤恐怕不敷不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现在现有‘未曾许聘别人’句可证。受聘以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夕把玩,就如见我老婆普通。现在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对待,却如何甘心得过?程氏结姻,向来未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以是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噙下泪来。刚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警!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根据?”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根据了。”又问道:“原媒安在?”程元道:“原媒安闲徽州,未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嘲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内心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倒是那边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以是晓得。”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记得何年代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本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耗得力量,把那承诺官府的说话都未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查问起来,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中间帮衬一句!天然暴露马脚。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成桑田,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当代人一肚皮势利动机,见一小我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蜜斯,此时悔怨,已自迟了。尽有费事的墨客,向富朱紫家求婚,便笑他暗沟洞里考虑天鹅肉吃。俄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师悔怨起来,不怨怅本身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之前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朱紫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齑、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恰是:凡人不成貌相,海水不成斗量。只在论半子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吕蒙正多是模样。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叫做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那蜜斯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鬃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另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最会相人。大凡仕进的与他哥哥来往,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毕天生果,分毫没有不对,以是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结婚。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用心做个镇静的气象,说道:“如何好?如何好?当初鄙人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厥后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孔殷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现在妻弟到来,已将鄙人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措置?”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存亡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很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现在却放出这个屁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困,生此奸计。那韩生是才子,须不是穷到底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下属,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束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辩白,二人毫不睬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原因。

韩子文便望学中,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原因,写着拜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现在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幸亏太守廉洁,成其姻事。厥后妻贵夫荣,遂成嘉话。有诗一首为证: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客,已自欢乐。一一见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非常好了,闲气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写道:

那公孙黑挟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老婆。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晓得,疾忙固执长戈起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奉告。此时大夫都聚,商讨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辨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真假。倒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兵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设。公孙楚回家,与徐蜜斯捧首痛哭而行。公孙黑对劲,更加耀武扬威了。外人瞥见,都懊怅徐蜜斯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蜜斯全然不觉得意,放心等守。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计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六八岁孩子走进铺来,叫道:“妹夫姊姊在家么?”本来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股开当的。金朝奉仓猝驱逐,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程朝奉安闲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斑斓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其中表伉俪也好。”金朝奉叹口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只为旧年点绣女时,内心镇静,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甚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够起家。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猜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现在也没处说了。”程朝奉沉吟了半响。问道:“妹夫姊姊,公然不肯与他么?”金朝奉道:“我如何扯谎?”程朝奉道:“好夫如果甘心把甥女与他,再也休题。若不甘心时,只须用个战略,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远因我羁滞徽州,妹夫就赖婚改适,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鄙人,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何况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后代姻。也是轻易信的。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很多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情面,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头发,晓得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利用,你也天然不到得亏损的。”金朝奉鼓掌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各自安息了。

写罢,三人都画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本身贫苦,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误期之事,这是后话。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发落已毕,只得萧冷落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仆人家及门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发败兴。

今后繁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豪杰。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鄙人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事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偿复原约未迟。现在官事未完,也不好等闲就是如许还得。老是银子也未就领去无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着名归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着被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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