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

且说这条巷中间有一小庵,乃自实家里到缪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号轩辕翁,年近百岁,是个有道之士。自实常日到缪家里颠末此庵,每走到里头歇足,便与庵主轩辕翁叙一会闲话。来往既久,遂成熟谙。这天是正月月朔日除夕,东方将动,路上未有行人。轩辕翁起来开了门,将一张桌当门放了,点上两枝蜡烛,朝天拜了四拜。将一卷经摊在桌上,中间烧起一炉香,对着门坐下,朗声而诵。诵不上一两板,瞥见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小我当前走过,甚是仓猝,认得是元自实。因为怕断了经头,由他自去,不叫住他。这个白叟家道眼腐败,看元自实在前边一面走,前面却有很多人跟着。细心一看,那边是人?乃是奇形怪状之鬼,不计其数,跳舞而行。但见:

或握刀剑,或执椎凿;

轩辕翁惊道:“这倒是甚么原因?岁朝朝晨,所见如此,必是元存亡了,适间乃其阴魂,故到此不进门来。相从的,多是神鬼,然恶往善归,又如何讲解?”心下猜疑未决,一面把经诵完了,吃紧到自实家中拜候耗损。

“何至于此!”自实道:“新正在迩,老婆温饱,囊乏一钱,瓶无一粒栗,如何过得日子?向着所借银两,今不敢求还,任凭尊意应济多少,一丝一毫,尽算是尊赐罢了。就是当时无此借货一项,本日故交之谊,也求怜悯一些。”说罢大哭。千户见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数一数道:“另有旬日,方是除夜。兄长可在家专待,小弟分些禄米,备些柴薪之费,送到府上,觉得兄长过岁之资。但勿以轻微为怪,便见相知。”自实穷极之际,见说肯送些东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残喘到新年,便是大德无尽。”欢乐道别。临别之时,千户再三叮咛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府上等着便是。”自实领诺,归到寓中,把千户之言对老婆说了,一家放心。

到了除日,朝晨就起来坐在家里等待。欲要出去寻些过年物事,又恐怕一时错过,内心还想等有些钱钞到手了,好去活动。呆呆等着,心肠扒将出来,叫一个小厮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动静,先来报知。去了一会,小厮奔来道:“有人挑着米来了。”自实急出门一看,公然一个担夫桃着一担米,一个青衣人前头拿了帖儿走来。自实认道是了。只见走近门边,担夫并无歇肩之意,阿谁青衣人也独自走过了。自实狐疑道:“必是不认得吾家,错走过了。”赶紧叫道:“在这里,可转来。”那两个并不转头。自实只得赶上前去问青衣人道:“老哥,送礼到那边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与自实看道:“吾家主张员外送米与馆宾的,你问他则甚?”自真相知不是,佯佯走了转来,又坐在家里。一会,小厮又走出去道:

要知来世因,此生作者是。

自实枉自驰驱多次,竟无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实客居萧索,百口嗷嗷,过岁之计,分毫无处。自实没何如了,只获得缪家去,见了千户,一头哭,一头拜将下去道:“望兄长救吾性命则个!”千户用手扶起道:

真是事有不测。至正末年间,山东大乱,盗贼四起。自实之家,被劫群盗掠一空,所剩者地步屋宇,兵戈扰攘中,又变不出银子来。恋着住下,又恐性命难保,要寻个好去处避兵。当时福建被陈友定所据,七郡处所独安然无事。自实与老婆筹议道:“目令满眼兵戈,只要福建安静。况缪君在彼为官,能够投托。但道途梗阻,人丁连累,行动不得。莫若寻个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趋福州。一起陆地,能够径达,便可挈家而去了。”筹议已定,清算了些零剩东西,载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风讯开去,不则几时,到了福州空中。

财帛本有定命,莫要欺心胡做!

自实立了一响,不见一小我面。肚里饥又饥,渴又渴,腿脚又酸,走不动了。见面前一个石坛,且是干净。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中间安息一回。俄然里边走出一小我来,乃是羽士打扮;走到自实面前,笑问自实道:“翰林已知客边滋味了么?”自实吃了一惊,道:“客边滋味,受得勾痛苦了,如何呼我做翰林?岂不大差!”道土道:“你不记得在兴庆殿草圣旨了么?”自实道:“一发好笑,某乃山东鄙人,布衣贱士,生世四十,目不知书。连京里多未曾认得,晓得甚么兴庆殿草甚么圣旨?”道土道:“不幸!不幸!人生换了皮郛,便为嗜欲所汩,温饱所困,把前事多健忘了。你来其间,腹中已饿了么?”自实道:“昨晚仇恨不食,直到现在,为寻死地到此,不期误入瑶池。倒是腹中又饿,口中又渴,腿软筋麻,当不得,暂卧于此。”羽士袖里模出大梨一颗、大枣数枚,与自实道:“你认得这东西么?此交梨、火枣也。你吃了下去,不唯免了饥渴,兼可晓得畴昔之事。”自实接来手中,合法饥渴之际,一口气吃了下去。不觉精力爽健,暝目一想,惺然明悟。记得宿世身为学士,在多数兴庆殿侧草诏,尤如昨日。一毂辘扒将起来,拜着道土道:“多蒙仙长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饥渴,亦且顿悟宿世。但宿世既如此清贵,未知作何罪业,乃至此生受报,弄得加此没下梢了?”羽士道:“你宿世也无大罪,但在职之时,自恃文学高强,忽视掉队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当代罚你愚俗,不通文义。又妄自负大,谢断交游,毫无情面,故当代罚你流落,投入不着。这也是一还一报,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与吾相遇,救你一命。”羽士因与自实说人间很多因果之事,或人是善人,该得好报。或人是恶人,该得恶报。或人乃是无厌鬼王出世,地下有十个炉替他铸横财,故活着贪饕不止,贿赂公行,他日福满,当受幽囚之祸。或人乃多杀鬼王出世,有阴兵五百,多是铜头铁额的,跟从摆布,助其行虐,故活着殛毙良民,不戢军士,他日命衰,当受割截之殃。其他凡赃官贪吏、富室豪民,及矫情干誉、欺世盗名各种之人,无不随业得报,一一不爽。自实见地得这等短长明白,打动了心中事,遂问道:“假似缪千户欺心混赖,负我多金,反致得无聊如此,他日岂不报应?”羽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将军的库子,财物不是他的,他岂得妄动耶?”自实道:“见今他享繁华,我受费事,面前如何当得?”羽士道:“不出三年,世运窜改,处所将有兵戈大乱,不是这风景了。你快择善地而居,免受池鱼之祸。”自实道:“鄙人愚笨,不识那边能够遁藏?”羽士道:“福宁肯居,且那边地点与你略有缘分,可偿得你前日美意贷人之物,不必想缪家还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悬望,只索归去罢!”自实道:“开初自井中下来,行了很多暗路,今不能重记。就寻着了旧路,也上去不得,如何归去?”羽士道:“其间别有一径,能够出外,不必从旧路了。”因指导山后一条途径,叫自实今后而行。自实再拜称谢,羽士自回身去了。

次日夙起,就到缪千户家去求见。千户见说自实到来,内心已有几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来见他,意义甚倦,叙得三言两语,做出很多勉强支吾的风景出来。自实只得自家开口道:“鄙人故乡遭变,拚了性命挈家海上远来,所仗唯有兄长。本日有句话,不揣来告。”千户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说,小弟已知。向着承借道费,于心不忘。虽是一官冷落,俸入微薄,恰是故交远至,岂敢辜恩?兄长一面将文卷简出来,小弟好照依数量办理,连续偿还。”看官,你道此时缪千户肚里,岂是健忘了当初借银之时,并未曾有文卷的?只是不好劈面赖得,且把这话做出推头,等他拿不出文卷来,便不好当真催逼,此乃负心人起赖端的骗局处。自实是个诚恳人,见他说得蹊跷了,吃惊道:“君言差矣!当初乡里契厚,开口就相借,从未曾有甚么文契。本日如何说出此话来?”千户用心妆出端庄面孔来道:“岂有是理!债负来往,全凭文卷。如何说个没有?或者兵火以后,君家自落空了,客或有之。然既与兄旧友,现在文卷有无也不必论,天然处来还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乡,一时性急不得。安闲些个勉强措办才妙。”

轩辕翁住了经不念,口里叫声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经念起。未几时,见自实复走返来,脚步懒慢。轩辕翁因是起先惊奇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实走得过,又有百来小我跟着在后。轩辕翁着眼细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远,倒是打扮大不不异,尽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见:

话说南京新桥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诚志诚,奉佛甚谨。性喜恩赐,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个公直驰名的人。一日独坐在家内屋檐之下,朗声诵经。俄然一小我背了包裹,走到面前来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问老丈一声。”伯皋仓猝行礼道:“有甚话?”那人道:“小子是个浙江人,在湖广做买卖。来到此地,要寻这里一个丘伯皋,不知住在那边?”伯皋道:“足下问彼住处,敢是与他旧了解么?”那人道:“一贯未曾了解,只是江湖上闻得此人是个父老,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间,有些事体,要干累他,故此动问。”伯皋道:“鄙人便是丘伯皋。足下既是远来相寻,请到内里来细讲。”立起家来拱进室内坐定,问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贱号少营。”伯皋道:“有何见托?”少营道:“小子有些事体,要到北京会一小我,两月后可回了。”手指着包裹道:“这里头很有些东西,今单身远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顿伏贴,方可启程。世上的人,便是亲眷朋友最相好的,撞着财物交关,就一定保得心肠稳定。一起闻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苟的人,以是要将来存放在此,放心北去,返来伸谢。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处,别无他事。”伯皋道:“这个当得。但请足下封记伏贴,安设寒舍。尽管放心自去,万无一失。”少营道:“如此多谢。”当下依言把包裹封记好了,交与伯皋,拿了出来。伯皋见他是远来的人,整治酒饭待他。他又要购置上京去的几件物事,未得解缆。伯皋就留他家里留宿两晚,方才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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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俊的大娘,瞥见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样,吃了一惊。细心看时,仿佛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营。大娘认得明白,不敢则声,嘿嘿归房。刚好丘伯皋也返来,老婆说着奇特的事,伯皋蓦地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说了,原是他的东西,我怎管得他华侈?枉做朋友!”顿时开了门,放了丘俊出来,听他仍旧外边浮浪。欢愉未几几时,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气不接,无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费,恰恰是令媛的风景。明晓得是因果,不非常在心上,只清算孙子过日,望他长成罢了。

和客悦色,意甚安适。

自实听得如此说了,一时也难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起想他说话古怪,明是欺心风景。倒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来作傍。他刚才也另有安闲处还的话,不是绝无买卖的,还须忍耐几日,再去求他。只是我当初要好的不是,现在权在别人之手,就这般烦难了。返来与老婆说知,大师感喟了一回,筹议还只是求他为是。只得挨着面皮,走了几次,常只是这些说话,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赖,一万年也不还。耳朵里不时好听,并不见一分递过手里来。欲待不走时,又别无活路。自实走得一个不耐烦,正所谓: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恰是:

要知宿世因,此生受者是;

自实只道是水淹将来,立即可死。谁晓得井中可煞捣蛋,自实脚结壮地,点水也无。伸手一模,两边俱是石壁削成。中间有一条狭路,只好客身。自实将手托着两壁,黑暗中尽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勾稀有百步远,忽见有一线亮光透入,吃紧望亮处走去。斯须壁尽路穷,乃是一个石洞小口。出得一时,豁然天日明朗,别是一个天下。又走了几十步,见一所大宫殿,外边门上牌额四个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实瞻仰了一会,方敢举步而入。但见:古殿烟消,长廊昼静。盘桓四顾,阒无人踪。钟磐一声,恍来云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绝非俗境尘居,不带夙缘那获得?

比及明日,千户着小我拿了一个单帖来请自实。自实对老婆道:“本日请我,必有美意。”欢天喜地,不等再邀,跟着就走。到了衙门,千户接着,自实只说道悠长不见,又远来相投,怎生划一待他。谁知千户意义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说些处所上大抵的话。略略问问家中兵戈风景、亲眷存亡之类,毫厘不问着自实为何远来,家业荣枯如何。比及自实说得遭劫避祸,痛苦不堪。千户听了,也只如常,并无惶恐怜恤之意。至于借银之事,头也不提起,谢也不谢一声。自实几番要开口,又想道:“刚到此地,初度相招,怎生就说索债之事?万一冲撞了他,不美意义。”只得忍了出门。到了下处,旅寓萧瑟,柴米窘急。老婆问说:“何不与缪家说说前银,也好付些来济急?”自实说初到不好开口,来曾说得的原因。老婆痛恨道:“我们万里远来,所干何事?专为要投托缪家,今持特请去一番,却只贪着他些微酒食,碍口识羞,不把端庄话提起,我们有甚么别望头在那边?”自实被抱怨得不耐烦,迟疑了一夜。

此时天下扰乱,赋役烦重,处所多有流亡之屋。自实走去寻得几间能够清算得起的屋子,并叠瓦砾,姑息补葺来往。挥锄之际,铮然有声,掘将下去,倒是石板一块。掇将开来,中有藏金数十锭。百口见了不堪之喜,恐怕有人瞥见,赶紧清算在箱匣中了。自实道:“井中羽士所言,其间与吾有些缘分,可还所贷银两,正谓此也。”将来秤一秤,果是三百金之数,未几很多。自实道:“井中人果是神仙,在此住料然无妨。”今后安设了长幼,衣食也充沛了些,不愁冻馁,放心安居。厥后张士诚雄师临福州,陈平章遭掳,一应官吏多被诛戮。缪千户一家,被王将军所杀,尽有其家资。自实在福宁竟得无事,算来恰好三年。羽士之言,无一不验,可见财物有定命,别人东西强要不得的。为人一念,善恶之报,一些不差的。有诗为证:

一日,伯皋出外去,考虑他在家非为,哄他返来锁在一间空室里头。团团多是墙壁,只留着一个圆洞,放进饮食。就是生了双翅,也没处飞将出来。伯皋去了多时,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普通。其大娘甚是怜他,恐怕他愁苦坏了。一日夙起,走到房前,在壁缝中张他一张,看他在内里怎生风景。不看万事全休,只这一看,那一惊非小可!

或挈幢盖,或举旌幡;

自实登陆,先探听缪千户动静。见说缪千户正在陈友定幕下,当道用事,威权昌大,门庭赫奕。自实喜之不堪,道是来得着了。仓猝当中,未敢就未见他,且回到船里对老婆说道:“问着了缪家,他正在这里兴头,便是我们的造化了。”大师欢乐。自实在福州城中赁下了一个住居,接老婆上来,安设行李伏贴,考虑要见缪千户。转一个动机道:‘一起受了风波,色彩蕉萃,衣裳褴褛,他是兴头的时节,不要讨他鄙贱,还宜安闲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饰齐楚,面庞也养得玄色退了,然后到门求见。门上人见是外村夫,不肯接帖,问其出处,说是山东。门上人道:“我们本官最怕乡里来缠,门上不敢禀得,怕惹他恼燥。等他出来,你自走过来我面见他,须与吾们无干。他只这个时节出来快了。”自实依言站着等待。公然未几一会,缪千户骑着马出来拜客。自实走到马前。躬身打拱。缪千户把眼看到别处,毫厘不象认得的。自实急了,走上前去说了山东土音,把本身姓名大声叫唤。缪千户听得,只得叫拢住了马,认一认,假作吃惊道:

却说元朝至正年间,山东有一人姓元名自实,田庄为生,家道丰富。性子愚纯,不通文墨,却也忠诚当真,一句说话两个半句的人。同里有个姓缪的千户,与他从幼来往相好。一日缪千户选授得福建处所官职,清算到差。贫乏盘费,要在自实处借银三百两。自实慨然应允,缪千户写了文卷送畴昔。自实道:“通家至爱,要文卷做甚么?他日还不还,在你内心。你去仕进的人,料不赖了我的。”此时自实恃家私不足,把这几两银子也不放在心上,竞自不收文卷,如数交与他去。缪千户自去上任了。

后边人群情丘俊是南少营的后身,来取这些寄下东西的,不必说了。只因丘伯皋是个善人,故来与他家生下一孙,衍着后代,天道也不为差。但只是如此忠诚父老,明受人寄顿,又未曾贪谋了他的,还要填还本人,还得尽了方休。何况实负欠了人,强要人的办理受用,天岂客得你过?以是冤债相偿,因果的事,说他一年也说不了。小子现在说一个没天理的,与看官们听一听。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试看古往今来,只是一本帐簿。

去未几时,公然一个道者领了轩辕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贯钱到自实家来。自实枯渴之际,只得受了。转托道者称谢庵主。道者去后,自实展转考虑:“此翁与我向非了解,尚承其美意如此。叵耐缪千户负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为他远来相投,今失了望,后边日子如何过得?我要此性命也没干!何况此恨难消,据轩辕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阳间不忍杀他,何不寻个他杀到阳间告理他去?必有伸诉之处。”遂不与老婆说破,竟到三神山下一个八角井边,叹了一口气,仰天叹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实被人赖了本钱,却教我死于非命!不幸,不幸!”说罢,扑通的跳了下去。

过了两个多月,不见他来。看看等至一年不足,杳无音耗。伯皋问着北来的浙江人,没有一个晓得的。要差人到浙江去问他家里,又不晓得他地头住处。相遇着而人便问南少营,全然无人认得。伯皋道:“这桩未完事,如何是了?”没计何如,巷口有一卜肆甚灵,立即去问卜一卦。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绝活力,行人必应淹没在外,不得返来。”伯皋心下委决不开,返来与老婆筹议道:“前日此人与我素不了解,俄然来寄此包裹。今一去不来,不知包内是甚么东西,焉欲开来看一看。此人道我忠诚可托,故一面不了解,肯寄我处,如多么不得他来?欲待不看,心下迷惑不过。我想只不要动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有害。”老婆道:“自家没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将出来,感觉沉重,翻开看时,多是黄金白银,约有千两之数。伯皋道:“本来有这些东西在这里,如何却不来了?启卦的说卦上已绝活力,莫不此人死了,以是不来。我现在有个主张,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来,替他广请高僧,做一坛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返来。倘若端的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与一番。受寄多时,尽了一片心,不便是如许藏匿了他的。”老婆道:“若此人不死,来时节动了他五十两,如何回他?”伯皋道:“我只把这实话对他讲,说是保佑他返来的,莫非怪我不成?非常不认账,我填还他也罢了。佛天面上,那边是使了屈钱处?”算计已定,公然请了几众和尚,做了七日夜功果。伯皋是致诚人,佛前诚意祷告,愿他生得早归,死得早脱。功果已罢,又是几时,不见音信,目睹得南少营不来了。伯皋虽无贪他东西动机,却没个还处。自佛事五十两以外,已此是入己的财物。伯皋内心常怀着不安,日远一日,也不觉得意了。

经云:

披头露体,势甚凶暴。

“有一个公差打扮的,肩上驮了一肩钱走来了。”自实到门边探头一望道:“这番是了。”只见那公差打扮的颠末门首,脚步不断,更跑得紧了些。自实越加狐疑,跑上前问时,公差答道:“县里知县相公送这些钱与他乡里过节的。”自实又见不是,内心道:“别人家多纷繁送礼,要见只在本日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见到?”自实内心好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盘上蚂蚁,一霎也站脚不住。看看管到下午,竟不见来,落得探头探脑,心猿意马。这一日,一件过年的东西也不买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户户多清算起买卖,开店的多关了门,只办理过新年了。自实反为缪家所误,粒米束薪家里无备,老婆只是怨怅哭泣。别人家喝彩痛饮,爆仗连天,自实据眉皱目,苦楚相对。自实越想越气,双脚乱跳,痛骂:“负心的狠贼,害人到这个地点!”一愤之气,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来,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对老婆道:“我不杀他,不能雪这口气!我拚着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问,也还迟死几时。明日绝早凌晨,等他一出门来,决然成果他了。”老婆劝他且用性,自实那边按纳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鸡鸣鼓绝,径望缪家门首而去。

进了元家门内,不听得里边动静。咳嗽一声,叫道:“有客相拜。”自实在里头走将出来,见是个白叟家新年月朔相拜,忙请坐下。轩辕翁说了一套顺俗的吉利话,便问自实道:“本日绝朝晨,足下往那边去!去的时节甚是仓促,返来的时节甚是缓缓,其故何也?愿得一闻。”自实道:“鄙人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奉告得老丈。”轩辕翁道:“但说何妨?”自实把缪千户当初到任借他银两,现在来取只是推托,企图混赖及年晚哄送钱米,竟不见送,乃至狼狈过年的事,重新至尾说了一遍。轩辕翁也顿足道:“这等恩将仇报,实在可爱!如许人必有天报,足下本日出门,办理与他寻闹么?”自实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实气了一晚。亏损不过,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门首等他朝晨出来,一刀刺杀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门首,再想一想,他当然获咎于我,他另有老母老婆,常日与他通家来往的,他们须无罪。不争杀了千户一人,他家老母老婆就要流落他乡了。考虑自家一门流落之苦,如此尴尬,怎忍叫他家也到这职位!宁肯他负了我,我不成做那害人的事。以是忍住了这口气,渐渐走了来。心想不决,未曾到老丈处奉拜得,却教老丈先降,获咎,获咎。”轩辕翁道:“老夫不是拜年,实在有桩奇特,要到宅上奉访。今见足下诉说这个原因,当与足下称贺。”自实道:“有何可贺?”轩辕翁道:“足下当有后禄,适间之事,神明已晓得了。”自实道:“怎见得?”轩辕翁道:“方才朝晨足下去时节,老夫瞥见很多凶鬼相随;返来时节,多换了福神。老夫是以心下奇特。今见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恶,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临。如影随形,一毫不爽,暗室以内,冒昧之间,万不成萌一毫恶念,造罪损德的!足下善念既发,鬼神必当嘿佑,不必愁恨了。”自实道:“难承老丈安慰,只是受了负心之骗,一个新岁,钱米俱无,风景尴尬。既不杀得他,自家寻个死路罢,也羞对老婆了。”轩辕翁道:“休说如此短见的话!老夫庵中另不足粮,停会当送些过来,权时利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实道:“多感,多感。”轩辕翁道别而去。

自实依着所指之径,行未几时,见一个穴口,走将出来,另有天日。急转头认时,穴已不见。自实望去百步以外,远远有人行走。奔将去问路,元来便是福州城外。遂吃紧跑回家来,家人见了又惊又喜,道:“那边去了这几日?”自实道:“我本日去,就是本日来,如何说几日?”家人道:“本日是初十了,自那日月朔出门,到晚不见返来,只道在轩辕翁庵里。及至去问时,却又说未曾来。只狐疑是有甚么山高水低。轩辕翁说:‘你家仆人另有后禄,定无他事。’以是多勉强宽解。这几日杳然无信,未免镇静。幸得来家却好了。”自实把仇恨投井,谁知无水不死,却遇见羽士,奇奇特怪很多说话,说了一遍,道:“闻得仙家日月长,今吾在井只得一响,世上却有旬日。这羽士多分是神仙,他的说话,必然有准,我们依言搬在福宁去罢。不要恋恋缪家的东西,不得到手,反为所误了。”一面叫人清算起来,办理上路。自实走到轩辕翁庵中别他一别,说迁去之意。轩辕翁问:“为何发此动机?”自实把井中之事说了一遍。轩辕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认得人!这羽士乃芙蓉真人也。我修炼了一世,不能相遇,岂满足下劈面错过?仙家之言,不成有违!足下迁去为上。老夫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为乱兵所杀。”自实别了返来,一径领了老婆同到福宁。

“元来是我乡亲,失瞻,失瞻!”上马来作了揖,拉了他转到家里来,叙了宾主坐定。一杯茶罢,千户自主起家来道:“适间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作陪。且请仁兄回寓,来日薄具小酌,申请过来一叙。”自实未曾说得甚么,没何如且自别过。

一念起时神鬼至,何况宿世夙世缘!

伯皋一贯无子,这番佛事以后,其妾即有好孕。来岁生下一男,端倪疏秀,甚觉可喜。伯皋伉俪非常珍惜。养到五六岁,送他上学,取名丘俊。岂知小聪明甚有,见了书就不肯读,只是赖学。到得长大来,一发不肯学好,埋头结识了一班恶棍后辈,嫖赌行中一溜,撒漫使钱,戒训不下。村里人见他如此作为,尽皆感喟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败子。天没眼睛,好善无报。”如此过了几时,伯皋与他娶了妻,生有一子。希冀他垂老迈成,天然收心。不匡丘俊有了妻儿,越加在肆,连妻儿不放在心上,弃着不管。整天只是三街两市,和着酒肉朋友串哄,非赌即嫖,全部月不回家来。便是到家,不过是取钱钞,要当头。伯皋愤怒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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